【作家讀書筆記】楊佳嫻:殘餘物正燃燒──讀金英夏《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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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英夏©-Munhakdongne

 

克林姆筆下的朱迪絲。
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的《薩達那帕勒斯之死》

 

也許這比較並不恰當,僅僅是在我有限閱讀裡剛好跳出來──金英夏《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正是與艾莉絲.孟若筆下的庸常世界相反的小說。孟若擅長表現日常重複普通生活裡沉澱的傷害與恐怖,平淡裡見力道;而在金英夏這部書裡,則一開始就安排了喪禮與性愛的強烈對比,幾個人物包括帶有自我放逐意味的計程車司機、受欺壓的妓女、瀕臨癲狂與自戀的藝術家,他們的關係往往是通過異常的愛欲活動來展現,而愛欲是身體,可能是鏡頭,彷彿彼此流通著黑色體液似的彼此連通成網絡。

根據研究者介紹,金英夏的小說替韓國當代文學開展了新時代;韓國受儒教影響深厚,道德倫理觀當然受到制約,《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尖銳地以性與自殺為主題,帶來很大衝擊。以性作為突破口──這在台灣文壇也可以看到類似現象,例如李昂的小說;而自殺作為對虛偽現實的最大質疑,在台灣讀者熟悉的日本小說裡也屢見不鮮。換言之,1996年誕生的這部小說,在二十幾年後才翻譯到台灣,題材本身的震撼性已經不大;也正因為如此,或許能免受題材的少見性遮蔽,直探金英夏小說深度。

《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裡說,積雪融去、春天到來的時刻,以前的農民們可以衝出瓦房,到山間放火,「然而在當今時代,誰也不能舉行這樣的狂歡節。誰也不能僅僅因為無聊的冬天過去了而放火。現在,人們只能燃燒自己了」。

燒完了就剩下灰,灰一般柔滑的疲倦,一吹就走形。小說裡的女人,世妍,美美,奧地利美術館邂逅的港子向人裡傾倒過去的模樣像一大叢被砍下的枯枝。世妍在家中感受雙親之間的暴力,到學校去也遭暴力以對,賣笑時不管笑或不笑都像對於顧客的嘲笑,因此又被施加暴力;香港女子擔當過人體模特兒時,身上黏滿紙片,揭露不同部位,要付出不同價格,徹底商品化的身體等於不屬於自己;美美的初次性經驗對象是高中教師,教師妻子找上門時態度非常冷漠,反而美美像是得證明自己的存在似的大吼大叫、承認了不存在的情感,最後教師和妻子離婚了,所有人都怪罪美美。

這些女人們遭人以殘餘物對待,才真正變成了殘餘物;她們的性愛都像消耗生命,挑撥這有為的世界。死亡似乎是唯一的自由了,但是,還需要有人伸手推一把。因此,她們委託小說裡的說故事人──自殺嚮導──指引走向死亡。然而,嚮導卻以美來形容這些死亡,金英夏自己給出評論,這是「自戀主義者的虛偽意識」。

自殺嚮導,這行業聽起來似乎很奇妙,在小說問世幾年後,還真在日本韓國都出現了。就這個意義上,小說的奇想也具有預言性質;奇想不一定是架空的,而是根據社會與人類心靈的現狀做的超時、超速想像。嚮導同時也是小說家,把自殺嚮導過程寫成小說,那麼這小說算是自白書嗎?誰的自白書?嚮導抑或自殺者的?計程車司機,也就是弟弟K,以及藝術家,也就是哥哥C,他們在死亡航線圖中的位置又是什麼?K和C算倖存者嗎,死亡陰翳是否也曾籠罩過他們?誘惑過他們?

影像藝術工作者C要求錄製美美的行動藝術演出。他深受美美吸引,因為她與世妍相似,美麗、無謂中散發腐朽氣。世妍曾被C比擬成克林姆(Gustav Klimt)筆下的朱迪絲,歡愛過後砍下男人腦袋,臉上酡紅未褪,那是性愛的激情還是死亡的激情?臉孔微微後仰,陶醉中有蔑視。美美厭惡被鏡頭注視,卻又像試驗自己似的答應了C的要求。錄製結束後,美美又想索討回那些影像,C試著說服她:「那裡的人物不是妳,而是經過加工的作品。」這解釋卻讓美美明白了一切,她直截給出宣判:「……你更迷戀錄影帶裡面的我,而不是現實生活中的我。是啊,這是沒有危險也沒有痛苦的事情。你說的對,畫面上的我其實並不是我,那是你。」

如果想避免受傷,把對象轉錄成自我的投影即可,一切都可以被強大自戀所吸納,然而這不過是膽怯心靈撒出的煙霧彈,C始終無法縮短與世界之間距離換言,他具備的能力。他只能愛沒有回報能力,當然也不具備傷害他的能力的物件,例如蝴蝶標本,以昆蟲針貫穿絕美事物,單向享受捕獲的快感。渴愛的弟弟K曾故意燒掉標本,引發火災,以為可以同時燒掉C的外殼,然而哥哥只呼喊著蝴蝶而痛哭。是不是從那個時候開始,K也變成了C的殘餘物呢?

書中引用三幅畫作擔任小說關鍵,畫作固然都與死亡有關,卻也同時和迷醉、性愛、疲倦共存。最後一幅畫,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薩達那帕勒斯之死》裡,國王遠遠退於陰影中凝視一切殺戮,是自殺嚮導的某個化身嗎?嚮導不介入太深,避免留下指紋與精子(委託人有時候會要求上床),只是綁上線索,偶爾拉一拉,暗示方向,最後又放掉線索,因為委託人已經做好死亡的準備了──室瓦斯澡盆熱──漂,然後墜,下墜,結束。

回頭再看看K,他曾伸手救援世妍,和賣笑女子建立關係的起點也是性,也許K自認與世妍的性,和其他男人與世妍的性不同?然而這身體上最深切的接觸,並沒有接住已成殘餘物的女人。C想錄製下美美的藝術行動,他感受到下陷的危險(也許是死神或愛神的召喚),最後,影像卻把美美轉譯成無關她自身之物了,C是不是藉此逃脫了呢?逃脫之人不單單C而已,那位嚮導,以旁觀拉開距離,對陷入事物之中也感到恐懼吧?嚮導╱小說家垂釣故事,如冥河的擺渡者。

《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對我來說,充滿了不快與疑問,這也構成了它的魅力。小說人物往往處於逃避、逃亡的路上,不管那路途是向內或向外。商禽〈逃亡的天空〉也許可以作為他們的頌歌──

死者的臉是無人一見的沼澤
荒原中的沼澤是部份天空的逃亡
遁走的天空是滿溢的玫瑰
溢出的玫瑰是不曾降落的雪
未降的雪是脈管中的眼淚
升起來的淚是被撥弄的琴弦
撥弄中的琴弦是燃燒著的心
焚化了的心是沼澤的荒原


楊佳嫻

台灣高雄人。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清華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台北詩歌節協同策展人。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你的聲音充滿時間》《少女維特》《金烏》,散文集《海風野火花》《和》《瑪德蓮》,最新作品為《小火山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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