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試閱】《旅店主人之歌.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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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棒棒,如果我想的話,我能一口氣偷光他們的馬,直接從他們毛茸茸又凹凸不平的蠢屁股底下偷走。那男孩不知道,沒人知道我真要發威時能做到哪些事。就看我何時高興了。他們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喜歡什麼,為什麼喜歡,什麼時候喜歡。米爾戴西人、那男孩、黑女人、白女人、胖旅店主人,都一樣。只有妮阿塔涅里不同。

 

呵呵,我知道妮阿塔涅里的事,知道。妮阿塔涅里知道什麼事能讓我發笑,我知道什麼事能讓妮阿塔涅里發抖。我知道妮阿塔涅里為什麼睡在地上,不睡床上,而且睡不久,從來就睡不久。我睡在床上,睡得跟老鼠一樣香,但哪怕我是抖一下被露卡莎手臂壓住的耳朵,或是把尾巴甩到菈兒胸前,沒錯,妮阿塔涅里會立刻起身,動作比我更快,背貼著牆壁,拿出在月光下閃耀的匕首,屏息以待。有時候我整夜都為了好玩而這麼做,抓抓癢,伸懶腰,輕輕聞,每次妮阿塔涅里都會跳起來準備,做好準備。準備做什麼?

 

準備應付跟在後頭好久的那個人不那孩,誰在意那男孩?那兩個男人,矮小、輕盈,跑起來腳不沾地,一里又一里永不罷休。沒有長矛,沒有寶劍,只有牙,就像我一樣。妮阿塔涅里知道他們跟著,但從未見過。可我看見了,聞到了,知道他們吃什麼,什麼時候休息,心裡想什麼,打算做什麼。我想知道什麼就知道什麼。

 

這讓我想笑,我們後頭這一路上有好多拉拉雜雜的獵捕和追蹤戲碼啊。那男孩趕上他的女友之後,又怎麼樣呢?我是認識他啦,那女孩可一點都不認得。那些跑步的男人追上妮阿塔涅里之後—嚯,然後呢?三個人都是最的殺,反其中個死了。如果妮阿塔涅里大開殺戒比較好,否則我就不能再坐在鞍袋裡,不能在寒夜中烤火。跟妮阿塔涅里在一起比較好。

 

在旅店這裡,有太多人大手大腳、莽撞冒失,沒人喜歡狐狸。樓上和屋頂上有甜美的鴿子,還有雞,那一大堆人的腳邊有美滋滋的小雞到處跑。妮阿塔涅里對我說:「你吃我的食物,跟我們待在一起,絕對別靠近胖旅店主人的鳥,絕對別讓任何人看到一根鬍鬚尖。」所以我躲起來,睡覺,等待,讓露卡莎餵我吃山藥和瓜果。有時候我會坐著不動,完全動也不動,並且朝內心深奔去,向風和和靜默白日裡東,黑夜裡往西,聆聽誰在跟蹤,嗅聞何事將臨。在塵土中、在野地間打滾,歡笑,動也不動地坐著。

 

「會有一條痕跡。」人形告訴那男孩,於是確實有了一條痕跡,但留下痕跡的是我,不是人形。呵呵,看我在旅途中由妮阿塔涅里身邊溜開,蹲在熱騰騰的石頭上;看我翹起一腿,撓撓身體,跳向前,再次蹲下,在岩石與山丘間為他留下我的記號,直接帶他來到胖旅店主人的大門。所以我履行了人形的諾言,而那男孩仍靠鼻子在追蹤我,他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始終低頭察看。不過很快就會了,他也到做到。好。

 

我已經趁妮阿塔涅里沒看到時,化身成人形兩次了。親切的老先生,有一把大鬍子,坐在樓下的大房間,跟每個人聊天,多麼和善的老先生啊,他要去鎮上看孫子。等胖旅店主人走開之後,梅琳奈莎就端出好的麥芽酒來。旅店主人不喜歡人形,但梅琳奈莎喜歡。男孩羅賽斯、門房加提,他們喜歡紅潤的臉頰和明亮的老眼睛。他們拿酒給人形喝,坐在那兒問問題、講事情。說有個戲班子在馬廄裡過夜,有馬販來做買賣,有造船商要去戴里角。這兩次羅賽斯都講個不停,講到胖旅店主自己的房間住了三個女。三個人都漂亮,真教好奇,為什麼來這裡,有什麼目的?這兩次梅琳奈莎都走開了。

 

男孩羅賽斯始終渾然不覺,他說:「菈兒最好了,動作像行雲流水,散發海與香料混合的氣味。」我笑一笑,喝酒,什麼也沒說。

 

門房加提個子矮小,憤怒的小臉上有一隻眼睛混濁發白,他說:「妮阿塔涅里。妮阿塔涅里。所有女人中,就她不會跩個二五八萬,沒帶劍杖,優雅又端莊。她攻陷我的夢境。」

 

我不笑了,但把麥芽酒咕嚕下肚。人形說:「保持清醒、保持清醒,幸運的濁眼老兄。那個地方來的女人喜歡像你這樣矮壯的男人。保持清醒啊,哪天晚上她就會把你扛進樹林,就像你把陌生人的箱子扛上樓。」於是加提瞪著眼瞧,現在他隨時都盯著妮阿塔涅里。伺機而動。

 

這搞得妮阿塔涅里坐立不安。她問胖旅店主人濁眼加提是打哪兒來的,在這裡做多久了?旅店主人回答:誰管得著啊?妮阿塔涅里盯著他。旅店主人撂下一句「十八年」就走開了。妮阿塔涅里走到屋外,把一個接雨水的桶子踹翻。

 

已經十二天了,菈兒和妮阿塔涅里每天都出去,絲毫不顧可憐的狐狸,也絲毫不顧落單的露卡莎。她坐著等待,走到屋外,與戲子們說話,與琳奈莎說話,我說話。還哭一回。第十二晚上,那兩個人回來得很晚,羅賽斯都已經睡了,所以她們自己把馬兒送回馬廄。在房裡,我像幼貓一樣窩在枕頭上打瞌睡,看起來賞心悅目。露卡莎躺在我旁邊,並沒有睡著。

她們進到房間,步伐疲憊,散發憤怒氣味。菈兒說:「妳說妳知道。」

 

妮阿塔涅里說:「他在這裡。」

 

菈兒重重坐到床上,拔下靴子。「他不在鎮上,這我們確定。所以妳所謂的﹃這裡﹄是哪裡?」

 

妮阿塔涅里只說:「明天吧。每座農場、每間茅屋、每個山洞、每座牛棚,蓋住水溝的每張毛毯,我們都別放過。他在這裡。」

 

菈兒說:「要是他能對我們說話就好了。要是他能藉另一個夢來找我們,再一個夢就好。」她把靴子丟到屋角。

 

「他太虛弱了。」妮阿塔涅里說,「有太多痛苦、太多困難的時候,哪還有力氣創造什麼夢境、傳遞什麼訊息?」我從露卡莎的指縫間睜開一眼,看到妮阿塔涅里在修剪箭矢上的尾羽。她停了一下。我閉上眼。妮阿塔涅里的嗓音整個變了。「魔法師也會死。」

 

床鋪彈了一下,菈兒站起身,來回踱步,走到門邊,走到窗邊,樹枝「喀喀窸窸」地敲打窗板。「這一位不會死,不會這樣死去。有時候魔法師會死,是因為他們變得貪婪,因為心生恐懼,但這一位什麼也不想要,什麼也不怕,他笑看萬事。沒有力量能駕馭他。」

 

妮阿塔涅里口氣轉為尖刻。「妳這話沒根據妳對他一無所知就跟我一樣。告我他幾歲,告訴我是哪裡人,告訴他家裡有什麼人、他的老師是誰、他真正的家在哪裡。」箭飛出去,擲向菈兒的靴子。妮阿塔涅里說:「告訴我他愛的人是誰。」

 

菈兒深深吸氣,再吐出來。露卡莎坐起來旁觀,撫順我的毛。妮阿塔涅里說:「不,不是我們。他很和藹,他保護我們—應該說救了我們—他教導我們很多事,我們愛他,我們兩人都是。我們在這裡,這是應該的,因為我們愛他。但他並不愛我們。」她笑了,牙齒潔白,嘴唇繃緊。「妳自己也知道。」

 

沒有聲音,只有我在呼吸,懶洋洋的,好舒服。菈兒望向窗外,看到漂亮的母雞棲息在樹叢裡。菈兒說:「他愛某個人,某個知道他名字的人。」

 

妮阿塔涅里開始修整另一支箭。菈兒的語氣好輕。「妳看到他了。沒人能隔著大老遠對做出那種事來。不是誰毀了他的魔法都深受他信任及鍾愛一定是這樣。」

 

她們列出許多名字。男人、女人,甚至有些兩者皆非,住在火裡、泥裡的東西,誰在乎啊?但菈兒總是搖頭,而妮阿塔涅里說:「我也覺得不是。」有一次她們甚至笑起來,露卡莎輪番看著兩人,忘了撓我的耳朵。不過最後終於沒有名字可列了。菈兒說:「不是我知道的人。」

 

有人門。妮阿塔涅里像煙一樣迴旋升起,悄無聲息,備妥大弓。有個嗓音響起。「是我,羅賽斯,請開門。」她垂下弓,菈兒走到門邊。男孩站在那兒,看起來蓬頭垢面,手裡端著木頭大盤子。我聞到冷盤肉、香噴噴的乳酪、劣質的葡萄酒。他說:「我醒來聽到妳們的說話聲,妳們回來晚了,我想妳們可能沒吃晚餐。」他眼睛大得像葡萄,或無花果。

 

菈兒發出意味不明的聲響,半是嘆氣,半是笑,接著說:「謝謝你,羅賽斯,你真周到。」

他把木盤塞進菈兒手裡,說:「酒有點酸,卡石把最好的酒都鎖起來了。不過肉是昨天的,還很新鮮,我保證。」

 

妮阿塔涅里走上前,說:「謝謝你,羅賽斯。回去睡覺吧。」然後朝他微笑。男孩無法呼吸。雙腿往後退開一步,其餘身體則往房間裡多探了兩步。看到我在露卡莎的枕頭上,尾巴捲在鼻子上,發出細細的香甜鼾聲。他眼睛瞪得跟李子一樣大,說:「卡石。」語氣彷彿若有似無的打了個噴嚏。

 

露卡莎一把抱起我向後退。妮阿塔涅里說:「卡石不想看到狐狸,而他並沒有看到。」

 

菈兒說:「你也沒有。」她輕撫男孩臉頰,用指尖把他推出去,關上門。男孩在那兒站了很久,我聞得到。菈兒轉身,放下木盤。「真是個好孩子。他滿肚子疑問,而且真的很努力工作。」她停住,笑起來,搖著頭說:「我猜吾我猜我們的朋友也用完全一樣的話形容過我們吧,說了很多次。對他愛的那個人說。」妮阿塔涅里繼續弄她的箭。

 

在這整段過程中,露卡莎沉默不語。抱著我冷旁觀,未置一詞,但某種東西沿著她的手臂、掌傳到我身上,讓我毛都豎起來,骨頭也在顫慄。現在她說:「今天。」

 

她們望向她。妮阿塔涅里說:「今天什麼?」

 

露卡莎說:不是明天。妳們今天找到他了。」她站在那裡回望著,一臉固執,十分篤定。我在她臂彎裡轉身、打呵欠、伸腿。菈兒的語氣溫和而謹慎。「露卡莎,沒有,我們沒有找到他。他留給我們的痕跡在這地區就停住了,但我們這十二天以來已經搜遍所有地方,而妮阿塔涅里和我,我們是很厲害的獵人。甚至沒人記得見過他,沒有徵兆,沒有蛛絲馬跡

 

露卡莎打斷她。「那妳們就是去了他待過的地方妳們去了發生過某件事的地方,不好的事情。」這下她們面面相覷。妮阿塔涅里微微挑起一眉,菈兒沒有。露卡莎看在眼裡,提高了嗓門。「在妳們身上,我聞得到。今天的某個地方有死亡氣息,妳們去過那裡,沾得滿身都是。」她顫抖得更厲害了,搞不好會把我摔下去。她說:「死亡。」

 

妮阿塔涅里略轉朝菈兒。「我們來的那天,在那個房間,現在又來了。她還有別的招嗎?」

 

菈兒:「這不是什麼招。」她嗓音很輕,金色眼眸變深到暗暗的青銅色。菈兒生氣了。她說:「她比我們都了解死亡,她能分辨死亡曾經過什麼地方。妳必須相信我說的話。」

 

妮阿塔涅里慢吞吞地說:「好吧。」然後一片沉默,所有人都安靜了。菈兒嚐了口酒,面露怪相,接著繼續喝。露卡莎拿了好幾片冷盤肉,一片給我,一片給自己,又一片給我。妮阿塔涅里說:「高塔。」

 

兒眨眼。「高塔。」然後她:「喔,那個啊。一堆色岩石,我們除了蜘蛛、貓頭鷹和累積幾世紀的灰塵,什麼也沒瞧見。為什麼是那裡?」

 

妮阿塔涅里說:「為什麼它有幾世紀的灰塵?這地區其他建築都沒有老到能變成那種廢墟。為什麼只有一座高塔,而其他房子,所有房子,都像馬糞堆一樣又平又矮?」她聳肩。「我們總得從某個地方開始。」然後看向露卡莎。「她跟我們一起來,我專屬的小尋亡者。」

 

露卡莎把我丟在床上,我耶,就這樣,當我是個枕頭。她直直走向妮阿塔涅里,幾乎踮起腳來盯著對方的眼睛,然後說:「我不屬於任何人,這是菈兒告訴我的。我不是個帽子,不是寵物狐狸,不是會出什麼﹃招﹄的人。我是妳的同伴,也是菈兒的同伴,也可能不是,如果妳們當我是同伴,從明天開始,妳們去哪我就去哪,就是這樣。」大家都張口結舌,包括我。露卡莎說:「因為我比妳們走了更遠的路才來到這裡。」

 

菈兒微笑,轉開身。妮阿塔涅里呢?我倆是好多好多年的交情了,似友非友,互為對方的祕密,行遍江湖,絕口不提,心照不宣。呵呵,妮阿塔涅里啊。過去只有一次,她如此呆若木雞,震懾不已,很久以前囉,那次我們兩人都差點翹辮子。她慢慢搖頭,坐下來,拿起大弓,說:「好吧,同伴們,我現在要上新的弓弦了,如果這不會也咬我一口的話,應該花五分鐘就能搞定。然後我就要去睡了,我們都該睡了,明天會很辛苦啊。」後沒別的了。

 

露卡莎躺在床上,一如每晚一樣,悄聲對我說:「狐狸啊狐狸,你叫什麼名字?」我舔手腕內側,她發出疲憊的輕嘆,輕聲說:「他們叫我露卡莎,但我不知道。」一如每晚。

 

睡了。菈兒睡了。阿塔涅里傾身越過床鋪,用另外那種語言,我們的語言說話。她說:「聽我說,老人不准再去樓下喝麥芽酒了。」我眼睛閉緊緊。妮阿塔涅里說:「聽到沒。」

 

一大清早,她們就出門了,三個人一起。露卡莎親我鼻子,說:「要乖喔。」妮阿塔涅里看著我。靴子踩在樓梯上,走了。我把剩下的肉和乳酪吃掉,梅琳奈莎進來掃地時,我到床底下,很安全的地方。琳奈莎把窗戶打開一點後走了。樹枝在窗板上敲出「喀窸窸」、「喀喀窸窸」聲音。

 

人類不知道狐狸是會爬樹的,只要動機夠強烈。松鼠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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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棒棒,如果我想的話,我能一口氣偷光他們的馬,直接從他們毛茸茸又凹凸不平的蠢屁股底下偷走。那男孩不知道,沒人知道我真要威時能做到哪些事。就看我何高興了。他們不知道我是,不知道我喜歡什麼,為什麼喜,什麼時候喜歡。米爾戴西、那男孩、黑女人、白女人、胖旅店主人,都一樣。只有妮阿塔涅里不同。

 

呵呵,我知道妮阿塔涅里的事,除了我沒人知道。妮阿塔涅里知道什麼事能讓我發笑,我知道什麼事能讓妮阿塔涅里發抖。我知道妮阿塔涅里為什麼睡在地上,不睡床上,而且睡不久,從來就睡不久。我睡在床上,睡得跟老鼠一樣香,但哪怕我是抖一下被露卡莎手臂壓住的耳朵,或是把尾巴甩到菈兒胸前,沒錯,妮阿塔涅里立刻起身,動作比我更快,背貼牆壁,拿出在月光下閃耀的首,屏息以待。有時候我整夜都為好玩而這麼做,抓抓癢,伸懶,輕輕聞,每次妮阿塔涅里都會跳起來準備,做好準備。準備做什麼?

 

準備應付跟在後頭好久的那兩個男人?不是那男孩,誰在意那男孩?那兩個男人,矮小、輕盈,跑起來腳不沾地,一里又一里永不罷休。沒有長矛,沒有寶劍,只有牙,就像我一樣。妮阿塔涅里知道他們跟著,但從未見過。可我看見了,聞到了,知道他們吃什麼,什麼時候休息,心裡想什麼,打算做什麼。我想知道什麼知道什麼。

 

這讓我想笑,我們後頭這一路上有好多拉拉雜雜的獵捕和追蹤戲碼啊。那男孩趕上他的女友之後,又怎麼樣呢?我是認識他啦,那女孩可一點都不認得。那些跑步的男人追上妮阿塔涅里之後—嚯,然後呢?三個人都是最強的殺手,反正其中兩個死定了。如果妮阿塔涅里大開殺戒比較好,否則我就不能再坐在鞍袋裡,不能在寒夜中烤火。跟妮阿塔涅里在一起比較好。

 

在旅店這裡,有太多人大手大腳、莽撞冒失,沒人喜歡狐狸。樓上和屋頂上有甜美的鴿子,還有雞,那一大堆人的腳邊有美滋滋的小雞到處跑。妮阿塔涅里對我說:「你吃我的食物,跟我們待在一起,絕對別靠近胖旅店主人的鳥,絕對別讓任何人看到一根鬍鬚尖。」所以我躲起來,睡覺,等待,讓露卡莎餵我吃山藥和瓜果。有時候我會坐著不動,完全動也不動,並且朝內心深處奔去,迎向風和血和靜默,白日裡往東,黑夜裡往西,聆聽誰在跟蹤,嗅聞何事將臨。在塵土中、在野地間打滾,歡笑,動也不動地坐著。

 

「會有一條痕跡。」人形告訴那男孩,於是確實有了一條痕跡,但留下痕跡的是我,不是人形。呵呵,看我在旅途中由妮阿塔涅里身邊溜開,蹲在熱騰騰的石頭上;看我翹起一腿,撓撓身體,跳向前,再次蹲下,在岩石與山丘間為他留下我的記號,直接帶他來到胖旅店主人的大門。所以我履行了人形的諾言,而那男孩仍靠鼻子在追蹤我,他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始終低頭察看。不過他很快就會來了,他也說到做到。很好。

 

我已經趁妮阿塔涅里沒看到時,化身成人形兩次了。親切的老先生,有一把大鬍子,坐在樓下的大房間,跟每個人聊天,多麼和善的老先生啊,他要去鎮上看孫子。等胖旅店主人走開之後,梅琳奈莎就端出好的麥芽酒來。旅店主人不喜歡人形,但梅琳奈莎喜歡。男孩羅賽斯、門房加提,他們喜歡紅潤的臉頰和明亮的老眼睛。他們拿酒給人形喝,坐在那兒問問題、講事情。說有個戲班子在馬廄裡過夜,有馬販來做買賣,有造船商要去戴里角。這兩次羅賽斯都講個不停,講到胖旅店主人自己的房間裡住了三個女人。三個人都好漂亮,真教人好奇,為什麼來這裡,有什麼目的?這兩次梅琳奈莎都走開了。

 

男孩羅賽斯始終渾然不覺,他說:「菈兒最好了,動作像行雲流水,散發海與香料混合的氣味。」我笑一笑,喝酒,什麼也沒說。

 

門房加提個子矮小,憤怒的小臉上有一隻眼睛混濁發白,他說:「妮阿塔涅里。妮阿塔涅里。所有女人中,就她不會跩個二五八萬,沒帶劍杖,優雅又端莊。她攻陷我的夢境。」

 

我不笑了,但把麥芽酒嚕下肚。人形說:「保持清醒、保持清醒,幸運的濁眼老兄。那個地方來的女人喜歡像你這樣矮壯的男人。保持清醒啊,哪天晚上她就會把你扛進樹林,就像你把陌生人的箱子扛上樓。」於是加提瞪著眼瞧,現在他隨時都盯著妮阿塔涅里。伺機而動。

 

這搞得妮阿塔涅里坐立不安。她問胖旅店主人濁眼加提是打哪兒來的,在這裡做多久了?旅店主人回答:誰管得著啊?妮阿塔涅里盯著他。店主人撂下一句「十八年」就走開了妮阿塔涅里走到屋外,把一個雨水的桶子踹翻。

 

已經十二天了,菈兒和妮阿塔涅里每天都出去,絲毫不顧可憐的狐狸,也絲毫不顧落單的露卡莎。她坐著等待,走到屋外,與戲子們說話,與梅琳奈莎說話,與我說話。還哭過一回。第十二天晚上,那兩個女人回來得很晚,羅賽斯都已經睡了,所以她們自己把馬兒送回馬廄。在房裡,我像幼貓一樣窩在枕頭上打瞌睡,看起來賞心悅目。露卡莎躺在我旁邊,並沒有睡著。

她們進到房間,步疲憊,散發憤怒氣味。菈兒說:「妳說知道。」

 

妮阿塔涅里說:「他在這裡。」

 

菈兒重重坐到床上,拔下靴子。「他不在鎮上,這我們確定。所以妳所謂的﹃這裡﹄是哪裡?」

 

妮阿塔涅里只說:「明天吧。每座農場、每間茅屋、每個山洞、每座牛棚,蓋住水溝的每張毛毯,我們都別放過。他在這裡。」

 

菈兒說:「要是他能對我們說話就好了。要是他能藉另一個夢來找我們,再一個夢就好。」她把靴子丟到屋角。

 

「他太虛弱了。」妮阿塔涅里說,「有太多痛苦、太多困難的時候,哪還有力氣創造什麼夢境、傳遞什麼訊息?」我從露卡莎的指縫間睜開一眼,看到妮阿塔涅里在修剪箭矢上的尾羽。她停了一下。我閉上眼。妮阿塔涅里的嗓音整個變了。「魔法師也會死。」

 

床鋪彈了一下,菈兒站起身,來回踱步,走到門邊,走到窗邊,樹枝「喀喀窸」地敲打窗板。「這一位不會死,不這樣死去。有時候魔法師會死,因為他們變得貪婪,因為心生恐懼,但這位什麼也不想要,什麼也不怕,他看萬事。沒有力量能駕馭他。」

 

妮阿塔涅里口氣轉為尖刻。「妳這話沒根據。妳對他一無所知,就跟我一樣。告訴我他幾歲,告訴我他是哪裡人,告訴我他家裡有什麼人、他的老師是誰、他真正的家在哪裡。」箭飛出去,擲向菈兒的靴子。妮阿塔涅里說:「告訴我他愛的人是誰。」

 

菈兒深深吸氣,再吐出來。露卡莎坐起來旁觀,撫順我的毛。妮阿塔涅里說:「不,不是我們。他很和藹,他保護我們—應該說救了我們—他教導我們很多事,我們愛他,我們兩人都是。我們在這裡,這是應該的,因為我們愛他。但他並不愛我們。」她笑了,牙齒潔白,嘴唇繃緊。「妳自己也知道。」

 

沒有聲音,只有我在呼吸,懶洋洋的,好舒服。菈兒望向窗,看到漂亮的母雞棲息在樹叢裡。菈兒說「他愛某個人,某個知道他名字的。」

 

妮阿塔涅里開始修整另一支箭。菈兒的語氣好輕。「妳看到他了。沒人能隔著大老遠對他做出那種事來。不論是誰毀了他的魔法,都深受他信任及鍾愛。一定是這樣。」

 

她們列許多名字。男人、女人,甚至有些兩皆非,住在火裡、泥裡的東西,誰在乎啊?但兒總是搖頭,而妮阿塔涅里說:「我覺得不是。」有一次她們甚至笑起來,露卡莎輪番看著兩人,忘了撓我的耳朵。不過最後終於沒有名字可列了。菈兒說:「不是我知道的人。」

 

有人敲門。妮阿塔涅里像煙一樣迴旋升起,悄無聲息,備妥大弓。有個嗓音響起。「是我,羅賽斯,請開門。」她垂下弓,菈兒走到門邊。男孩站在那兒,看起來蓬頭垢面,手裡端著木頭大盤子。我聞到冷盤肉、噴噴的乳酪、劣質的葡萄酒。他說:「我醒來到妳們的說話聲,妳們回來晚了,我想們可能沒吃晚餐。」他眼睛大得像葡萄,或無花。

 

菈兒發出意味不明的聲響,半是嘆氣,半是笑,接著說:「謝謝你,羅賽斯,你真周到。」

他把木盤塞進菈兒手裡,說:「酒有點酸,卡石把最好的酒都鎖起來了。不過肉是昨天的,還很新鮮,我保證。」

 

妮阿塔涅里走上前,說:「謝謝你,羅賽斯。回去睡覺吧。」然後朝他微笑。男孩無法呼吸。雙腿往後退開一步,其餘身體則往房間裡多探了兩步。看到我在露卡莎的枕頭上,尾巴捲在鼻子上,發出細細的香甜鼾聲。他眼睛瞪得跟李子一樣大,說:「卡石。」語氣彷彿若有似無的打了個噴嚏。

 

露卡莎一把抱起我向後退。妮阿塔里說:「卡石不想看到狐狸,而他並沒有到。」

 

菈兒說:「你也沒有。」她輕撫男孩臉頰,用指尖把他推出去,關上門。男孩在那兒站了很久,我聞得到。菈兒轉身,放下木盤。「真是個好孩子。他滿肚子疑問,而且真的很努力工作。」她停住,笑起來,搖著頭說:「我猜吾我猜我們的朋友也用完全一樣的話形容過我們吧,說了很多次。對他愛的那個人說。」妮阿塔涅里繼續弄她的箭。

 

在這整段過程中,露卡莎都沉默不語。抱著我冷眼旁觀,未置一詞,但有某種東西沿著她的手臂、手掌傳到我身上,讓我的毛都豎起來,骨頭也在顫慄。現在她說:「今天。」

 

她們望向。妮阿塔涅里說:「今天什麼?」

 

露卡莎說:「不是明天。妳們今天找到他了。」她站在那裡回望著,一臉固執,十分篤定。我在她臂彎裡轉身、打欠、伸腿。菈兒的語氣溫和而謹慎。「露卡,沒有,我們沒有找到他。他留給我們的痕跡在這地區就停住了,但我們這十二天以來已經搜遍所有地方,而妮阿塔涅里和我,我們是很厲害的獵人。甚至沒人記得見過他,沒有徵兆,沒有蛛絲馬跡

 

露卡莎打斷她。「那妳們就是去了他待過的地方妳們去了發生過某件事的方,不好的事情。」這下她們面面相覷。妮阿塔涅微微挑起一眉,菈兒沒有。露卡莎看在眼裡提高了嗓門。「在妳們身上,我聞得到。今天的某個地有死亡氣息,妳們去過那裡,沾得滿身都是。她顫抖得更厲害了,搞不好會把我摔下去。她說:「死亡。」

 

妮阿塔涅里略轉朝菈兒。「我們來的那天,在那個房間,現在又來了。她還有別的招嗎?」

 

菈兒:「這不是什麼招。」她嗓音很輕,金色眼眸變深到暗暗的青銅色。菈兒生氣了。她說:「她比我們都了解死亡,她能分辨死亡曾經過什麼地方。妳必須相信我說的話。」

 

妮阿塔涅里慢吞吞地說:「好吧。」然後一片沉默,所有人都安靜了。菈兒嚐了口酒,面露怪相,接著繼續喝。露卡莎拿了好幾片冷盤肉,一片給我,一片給自己,又一片給我。妮阿塔涅里說:「高塔。」

 

菈兒眨眼。「高塔。」然後她說:「喔,那個啊。一堆紅色岩石,我們除了蜘蛛、貓頭鷹和累積幾世紀的灰塵,什麼也沒瞧見。為什麼是那裡?」

 

妮阿塔涅里說:「為什麼它有幾世紀的灰塵?這地區其他建築都沒有老到能變成那種廢墟。為什麼只有一座高塔,而其他房子,所有房子,都像馬糞堆一樣又平又矮?」她聳肩。「我們總得從某個地方開始。」然後看向露卡莎。「她跟我們一起來,我們專屬的小尋亡者。」

 

露卡莎把我丟在床上,我耶,就樣,當我是個枕頭。她直直走向妮阿塔涅里,幾乎踮起腳盯著對方的眼睛,然後說:「我不屬於任何人,是菈兒告訴我的。我不是個帽子,不是寵物狐狸,不是會出什麼﹃招﹄的人。我是妳的同伴,也是菈兒的同伴,也可能不是,如果妳們當我是同伴,從明天開始,妳們去哪我就去哪,就是這樣。」大家都張口結舌,包括我。露卡莎說:「因為我比妳們走了更遠的路才來到這裡。」

 

菈兒笑,轉開身。妮阿塔涅里呢?我倆是好多好多的交情了,似友非友,互為對方的祕密,行遍江湖,絕口不,心照不宣。呵呵,妮阿塔涅里啊。過去只有一次她如此呆若木雞,震懾不已,很久以前囉,那次我們兩人都差點翹辮子。她慢慢搖頭,坐下來,拿起大弓,說:「好吧,同伴們,我現在要上新的弓弦了,如果這不會也咬我一口的話,應該花五分鐘就能搞定。然後我就要去睡了,我們都該睡了,明天會很辛苦啊。」之後沒別的了。

 

露卡莎躺在床上,一如每晚一樣,悄聲對我說:「狐狸啊狐狸,你叫什麼名字?」我舔手腕內側,她發出疲憊的輕嘆,輕聲說:「他們叫我露卡莎,但我不知道。」一如每晚。

 

睡了。菈兒睡了。妮阿塔涅里傾身越過床鋪,用另外那種語言,我們的語言說話。她說:「聽我說,老人不准再去樓下喝麥芽酒了。」我眼睛閉緊緊。妮阿塔涅里說:「聽到沒。」

 

一大清早,她們就出門了,三個人一起。露卡莎親我鼻子,說:「要乖喔。」妮阿塔涅里看著我。靴子踩在樓梯上,走了。我把剩下的肉和乳酪吃掉,梅琳奈莎進來掃地時,我鑽到床底下,很安全的地方。梅琳奈莎把窗戶打開一點點後走了。樹枝在窗板上敲出「喀喀窸窸」、「喀喀窸窸」的聲音。

 

人類不知道狐狸是會爬樹的,只要動機夠強烈。鼠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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