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一.
【在身體和心靈共振的頻率中求中和】
——蔣勳(作家/詩人/美學家)
這兩三年,非常感謝沈邑穎醫師悉心照顧調養我的身體。
我曾經有過很專業的醫師,治療身體各個部份的病痛,也在危急時快速用手術紓解病的癥結。
記得最早身體出問題是在五十歲以後,常常腰痛,腿麻。有一天,不小心,一個噴嚏,忽然脊椎刺痛,整個左腿發麻,跡近癱瘓。
在大醫院急診,照X光,查不出原因,又用核磁共振檢查,終於知道是腰椎第四、五節椎間盤突出,壓迫神經。
在醫院住了一個月,了解椎間盤,像一顆葡萄,襯在兩節椎體之間。因為坐姿不好,或者站立時間太久,椎間盤慢慢失去彈性,從圓型葡萄,承受壓力,變扁平,突出在椎體外,觸碰到脊椎四周神經,因此酸麻疼痛,最後整條左腿不能動。
我躺在床上,每天用牽引機拉,效果不大。扶床站立,坐骨痛到難忍,連呼吸都痛。
護理師很同情,她說:「這個痛,據說比女人生孩子還痛。」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的生日,母親叫做「母難日」。
西方近代醫學訴諸精準科學儀器,檢測後,身體結構組織的病變清晰可見。
醫生給我看透視攝影,解說椎間盤,因為是軟組織,X光照不出來。
透過核磁共振顯影,我腰椎第四、第五節已嚴重變形,突出在椎體外,壓迫神經,造成整條左腿麻痹。
精準的儀器檢測,了解病變癥結,也做出結論:動手術切除突出部分,再做牽引復健,改善病情。但是,那個時代,手術有風險。一位歌星手術失敗就從此坐在輪椅上。
我因此猶豫不決,心中忐忑。
那位照顧我的護理師,同情我比生孩子還痛的呻吟,忽然說了一句話:「你啊!在用五十歲的身體,做三十歲的事⋯⋯」
我為什麼一直記著這句話?
看起來無關醫療,卻讓我對自己的身體有徹底反省。
我讀著沈醫師的新書,她把「人格特質」分為「火形」、「水形」、「木形」、「土形」、「金形」,是東方傳統的五行哲學。
沈醫師在「火形人」裡詳述了心經與小腸經的許多人格特質,引發我思考自己性格精神長久以來的慣性,如何不知不覺累積成身體的負擔,造成病變。
我一直自豪身體耐力很好,到五十歲,還可以常常從上午九點上課,不喝水,不用筆記,中午休息一小時,再繼續講到五點下課。
自己得意聲宏氣壯,不咳不喘,然而,長期火炎燃燒,不知不覺,讓五十歲的身體已不勝負荷吧⋯⋯
我應該更早讀到這本書,我應該更早認識自己的「人格特質」,知道天生的優勢,同時常常就是致命的弱點,可以更早讓自己「身心共振」,讓身體更多一點和心靈的對話。
「你在用五十歲的身體做三十歲的事⋯⋯」
許多超越身體負擔的野心妄想,不斷燃燒,消耗能量,但是野心太大,太過自信,其實聽不到身體的呼救。
聽不到身體呼救,所以,我繼續用六十歲的身體做三十歲的事,脊椎的痛好了,竊喜勇健,又聽不到身體呼救,再繼續用六十五歲的身體做三十歲的事。
終於,心肌梗塞,送台大急診,裝了兩個支架。
身體總是沒有好好聆聽自己的「心」事。
沈醫師這本新書,在她繁忙的診治病患的同時,也許更意識到要每一位病患做到自己的「身心共振」,可以更深認識自己人格的特質,早一點做「身心共振」的重要功課。
「自己」也許才是最好的醫生。
二零一四年秋天,我到池上駐村,住在大埔村六十年老宅,左鄰右舍,多是世代務農的客籍移民,他們的生活,和我在都市裡認識的朋友非常不一樣。清晨四、五點起床,下田,黃昏吃完飯,大概七點、八點就上床睡覺。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上千年與土地日月的生存對話,依然是這個小小的村落生活的規則。
他們依循傳統的四季節氣過日子,日復一日,不忮不求,安分滿足,驚蟄、穀雨,春分、清明,小暑、大暑,到了入秋,白露、霜降,二期稻作收割,開始入冬,在萬安鄉保安宮演收冬戲謝神,謝天地庇佑。大地萬物在冬季「收藏」、「收斂」,落葉紛飛,捨棄多餘的負擔,儲存養分,讓身體度過嚴寒,期待下一個春天。
我好像在池上找回了一些自己身體與自然對話的記憶,是父母那一代就一樣依循的自然秩序。
那時候沈醫師在關山,關山和池上比鄰而居,我聽許多人談起沈醫師,在慈濟關山醫院常常看診到晚上子夜。
也有朋友推薦我找沈醫師診治,可是知道沈醫師救助這麼多人,我不敢打擾。同時,我在池上,早起早睡,杜絕了大部分北部的邀約,像隱居山林,每天除了畫畫讀書,都在田野山水間遊憩,心情放鬆,看日升月恆,寒暑交替,大概也是身體狀況最好的一段時間。
二零二一年,因為心裡懷念一直敬愛的臺靜農老師,想到他已逝世三十週年,希望能在池上穀倉美術館辦一個紀念展。臺老師一生關懷弱勢,為社會邊緣者發聲,我想在六十年農民賴以維生的穀倉展出紀念他的展覽,他也會微笑首肯吧。
紀念展如期開幕,我連著錄了五天的影片介紹,身體又累到了,工作一結束,心肌再次急性梗塞,緊急轉回台北,又裝了三隻支架。
我躺在病床,調侃自己:還是在用七十歲的身體做三十歲的事啊⋯⋯
那次心肌梗塞之後,身體顯然衰弱下來,肺喘、咳嗽,膝蓋痛,出現各種問題。
我很幸運,剛好沈醫師結束關山十年的慈濟工作,回北部新店慈濟,我有機會親炙沈醫師的治療。
每一次診治,沈醫師都仔細問到許多生活細節,從飲食、工作、睡眠到心情,讓我深刻體會,病,不只是身體的徵兆,也透露著精神心事的負擔。
我和沈醫師閒聊,談到《紅樓夢》裡一位名醫張友士,他為賈珍兒媳秦可卿看病,那一段記錄著三百年前東方醫學博大又精微的診治過程。
沈醫師很有興趣,我複印出來,傳給沈醫師,她細讀了醫案,又讀藥方,說了一句:「厲害的老前輩。」
《紅樓夢》是小說,其中醫學的知識卻不是杜撰。
張友士談秦可卿的病情,再談病因,最後說到的是病因與性格的關係,解剖了這個聰明好強的秦可卿長年鬱結的心事。
沈醫師的新書《12經絡人格解密》,似乎也期待從身體與心理的牽連互動裡找回自我平衡的養生之道。
春分的時候,沈醫師用「太極針法」讓我的身體彷彿從沉睡中蘇醒過來。
我也慢慢嘗試讀沈醫師讚不絕口的《黃帝內經》,覺得並不陌生,《內經》裡的語言,很像詩,四字一句的結構,傳承《詩經》的節奏韻律。
四字一句,兩句一組,這個漢語結構,我們並不陌生,民間門戶上都有「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這樣的祈願。
《詩經》的四字對仗,是音樂,也是文學,對應《內經》的許多四字講的身體、養生,好像在美學上通向了同一個身心共振的境界,日升月恆,寒來暑往,彷彿從漢字啟蒙的《千字文》就有一種平衡的嚮往:「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金生麗水」、「玉出崑崗」,不只是語言,是在身體和心靈共振的頻率中求中和,不走極端,能夠在兩個極端裡看到運行與持平往復的規則。
漢代董仲舒《春秋繁露》,承襲春秋戰國五行學派的基礎,整理出一套哲學體系。「左青龍、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民間耳熟能詳的「青」「白」「朱」「玄」,加上居中的「黃」,是方位,也是自己身體的肝肺心腎脾。
我用美學的方式讀《內經》,未必是沈醫師會讚許的,但是很高興她的寬容,我隨意說出「廣步於庭」,她會心一笑,接著說:「披髮嗎?」
每一次診治都覺得是幸福快樂的事,好像不是面對痛苦的病,而是開始和自己長久陌生的身體重新對話。
沈醫師常常強調「中西醫合療」,我仍然定期做核磁共振,用西方科學儀器檢測自己每一器官部位的狀況,但是,有《黃帝內經》,有沈醫師,我可以把精密儀器檢測下被分離的器官,在東方「致廣大」的醫學體系裡整合起來,「致廣大」、「盡精微」並不衝突,而是相輔相成,成就健康的身心。
謝謝沈醫師!謝謝慈濟醫療團隊志工的大愛,感恩!
2023癸卯年春分,於八里淡水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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