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琪已經九個月沒辦法剪右手指甲了。因為只要稍微觸碰一下右手臂,便會痛不可遏,所以只要右手臂能痊癒,無論要她做什麼,她都願意。
夏末,辦公室內的電風扇和空調咻咻地勤快運轉,但伊琪的右手臂卻戴上了刷毛手套與袖套。這固然是為了遮掩沒辦法剪短的指甲,但由於只要接觸到寒氣或撞到物體,疼痛就會瞬間襲來,因此這對伊琪來說也是種防護罩。
「奇怪,怎樣就是不批准耶,人家是不是一看就知道是助理做的?」
朴代表一臉厭煩地盯著袖套,語帶煩躁地說道。這話是說給伊琪聽的。
「我是按照組長的指示做的。」
助理用微弱如螞蟻的音量回答朴代表。
「金組長,妳也說點話啊,幽靈究竟什麼時候才會離開妳的右手臂?」
伊琪什麼也答不上來。朴代表最近替這家微型修圖公司多僱用了兩名助理,心情已經夠不爽的了,再加上修圖作業未經伊琪之手,客戶遲遲不肯批准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要是我是左撇子就好了。」
「妳現在說的是什麼話?知道兩名助理的薪水燒掉我多少錢嗎?」
朴代表很露骨地提起錢的話題,兩名助理互使眼色,很識相地說要去抽根菸,離開了座位。現在就只剩伊琪和朴代表了。
「伊琪,我能忍的都忍下了。」
「學長,再給我一點時間。」
朴代表是伊琪念攝影系時的學長,兩人獨處時就會拋下職稱,直接以學長稱呼。
「學長,這又不是憑我的意志就能辦到的。」
「說難聽點,付給妳的薪水都能僱用六個助理了。我們公司的狀況很糟,是碰上了危機!」
「學長,您現在是要我捲鋪蓋走人嗎?」
「對。」
兩人之間一陣靜默。
「您怎能這樣對我?」
身處冷酷無情的攝影界,伊琪之所以能以三十八歲老手的資歷存活下來,靠的就是「速度」。專業攝影師拍攝的照片向來都與「資方」的要求相歧,無論客戶向攝影師解釋攝影概念、模特兒姿勢與商品氛圍多少次,最終成果仍難以與要求事項百分百一致,不過,伊琪倒是把居中的角色扮演得很出色。
聽完時尚雜誌編輯的概念後再用PhotoShop 修圖,這項作業與一般人所說的「P圖」不同。雜誌或廣告專業的修圖作業,不僅要把模特兒或事物修得自然,而且不能有損該照片的「本質」。成果既要維持攝影師捕捉拍攝對象核心的美感,同時也要令客戶滿意就具備了迅速掌握概念、解讀色彩,短短幾秒內就能修好一張圖的速度。
可是,那優秀的「右手」卻從伊琪身上消失了。
「妳是員工,我有權裁掉妳。」
「學長,要是我走人,您會後悔的。」
「什麼?」
面對意料之外的反擊,朴代表一臉不可置信。
「我嗎?」
「是的,朴代表您。」
「為什麼我要後悔?」
「因為我等於學長的手,因為能夠真正達到客戶要求的是我的右手。您似乎是覺得那些助理已經充分上手了,但很抱歉,沒有我,學長是不行的。」
八年前,伊琪接到一通來自朴代表的電話。他說自己要開一家修圖公司,雖然一切必須從頭開始,但未來收益無可限量,他以這樣的說詞來誘惑伊琪。這家公司負責的業務,是在攝影師拍下要刊登在時尚雜誌或廣告上的作品後,替他們重新修圖。朴代表還說了,雖然草創期要拉客戶會比較辛苦,但只要一切上了軌道,薪水就會調升,也會給伊琪股份。伊琪就這樣來到位於狎鷗亭洞附近的隱僻公寓地下一樓,在二手IKEA 沙發與書桌、兩台iMac 的環繞下,成了月領六十萬元[1]的助手。
隨著客戶增加、業務量也變多,伊琪的職稱從代理變成了組長。升上組長後,伊琪仍夜以繼日在地下室替照片修圖。儘管身邊的人都勸沒有顯赫資、有紀增伊琪自立門戶, 伊琪卻不敢輕舉妄動。即便偶有客戶來訪,朴代表也不會介紹伊琪,這等於是在塑造朴代表的手是隻魔法之手的形象。只要經過他的巧手,就能以自然的修圖技巧使照片脫胎換骨,搖身變成廣告主和雜誌社編輯台想要的照片。只不過他們並不知道,真正辦到這件事的人是伊琪。
朴代表慌了手腳,他沒想到伊琪明確知道自己是在幕後代他操刀的幽靈打手。伊琪再次撂下狠話。
「我要是走人,學長您就會完蛋。」
「既然妳這麼有本事,怎麼不乾脆出去創業?反正公司交出亂七八糟的成品,被罵的也是我。妳就是因為不想挨罵,所以才躲在後頭,因為妳每一次都這樣!還有,妳已經故障了。」
朴代表彷彿在宣判似的說,金伊琪,妳在這行已經玩完了。
「不是我,是我的右手。」
「對我來說是同一件事。」
朴代表唸起事先和會計師結算的資遣費。
「妳在這裡總共工作了七年七個月。最初三年是向我學習怎麼做事的助理,之後三年是非正職,妳當正職員工的時間就只有一年七個月。我會按照資歷算資遣費給妳。」
強烈的疼痛感朝伊琪的右手臂襲來。雖然腦中閃過了「要趁現在申請職災保險嗎?」的想法,但伊琪打消念頭,收拾了個人物品。只是光靠左手收拾物品,想快也快不了。後來她的視線落在只有巴掌般的魚缸上頭。一條僅有小拇指大小的熱帶魚翻肚漂浮在水面上,是什麼時候死的也沒人知道。自從伊琪生病,她就拜託助理們幫忙照料,可是誰也沒餵魚吃飯。小小的魚缸內,死亡來來去去,就連伊琪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認真工作到這種地步,明明自己連隻小拇指的熱魚都責不。
伊琪不再收拾物品,只要全丟下走人就行了。伊琪朝朴代表恭敬地鞠了個躬,接著就轉身走開。以最後一次下班來說,算是很簡潔有力的道別。
幽靈附著在右手臂上的時間點,要追溯至九個月前。伊琪會在加班時抽空帶洛球去散步。洛球是朴代表的小狗,那天,洛球在島山公園轉來轉去,在巷弄裡拉了屎,而就在伊琪彎腰清理的那一刻,一輛非法計程車快速地擦過伊琪的右手臂。伊琪被車一撞,就這麼朝狗屎的方向摔去,瞬間人群湧了上來。即便是在那一刻,伊琪也死命拉著狗鍊。行人紛紛圍攏,避免非法計程車肇事逃逸,接著叫了救護車。雖然伊琪一方面心想「截稿日迫在眉睫,這下慘了」,但另一方面又不禁萌生終於能喘口氣的期待感。伊琪已經整整一個禮拜連一小時都沒法闔眼了。車主走了過來,從上方俯視伊琪,對她說:
「小姐,妳的胸口沾到狗屎了。」
沒人替伊琪清掉胸口沾上的狗屎。雖然不到暈厥過去的程度,但伊琪覺得太丟人了,於是閉上了眼。就在她打算用右手清掉狗屎的那一刻,一股鋪天蓋地的痛楚朝她襲來,這是她至今未曾體驗過的疼痛類型。
救護車抵達了,車主說明了保險處理相關事宜,接下來的事三兩下就解決了。她抵達醫院後拍了X光,令人吃驚的是,原本痛得完全無法移動,因此預估可能骨折的右手臂,骨頭竟然沒有半點裂痕,只說是輕微的擦傷而已。伊琪感到不可置信,車主倒是因此鬆了口氣。
「我明明覺得很痛。」
伊琪盡力描繪自己的疼痛感,她說彷彿手臂上有火焰在燒、感覺有人同時插入了數百根針
等等,回想起這輩子經歷的所有痛苦,但保險公司卻判斷伊琪是誇大其辭,不斷說服伊琪只要申請物理治療的保險給付,後來車主打來了電話。
「這不過就是擦傷,就別拖泥帶水了吧。我真的活得很辛苦。有誰會想在江南開非法計程車?妳從我身上撈不到東西的。」
太讓人鬱悶了。整形外科醫生判斷,可能是肌肉受到衝擊所發生的短暫現象。伊琪甚至另外多付錢,帶著X光複本去每家醫院對照,但每次結果都相同,如今伊琪眼前就只剩物理治療這個選項了。只是右手臂和右手,即便只是接觸到紫外線治療儀器的紅光也會痛。伊琪抱著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心情去打聽針灸、拔罐,甚至是治療按摩,但她什麼治療都不能做,因為感覺就像有數百隻銜著刀片的蟲子從右手末端爬上右手臂,甚至在肩膀上爬來爬去。從那時開始,伊琪無法握滑鼠,也無法拿觸控筆。
要是就這樣下去,飯碗也會不保。伊琪跑遍了大大小小知名的醫院,大部分薪水都已因醫療費耗光,她也很努力想找到原因,但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從圖表上看來無任何異常」。剛開始醫師診斷是交通事故造成的後遺症,但後來又宣告了「複雜性局部疼痛症候群」這個病名。起初伊琪還為終於有了病「名」而感到安心,但也不是知道病名就能知道原因和診斷方法。這種病(或叫做症候群)在醫學界沒有明確的診斷標準,而且醫生們也都口徑一致地表示,在醫學界沒有發表明確的治療案例。偶爾會有像伊琪一樣經輕微交事故卻表感到劇疼痛的者,但就連醫生他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因為不管照了多少次X光,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這也表示荷爾蒙和神經傳達細胞會記住某種痛苦,以致後來雖然身體沒有任何異常,但就算只是暴露在微小的刺激中也會感到疼痛。這是指體內的細胞記住了已經過去的傷痛嗎?伊琪感到混亂不已。但即便如此,她也沒辦法進行精神科諮商,因為這明擺了不是大腦的問題,而是右手臂的問題。那麼伊琪該何去從呢?她做的,就只拿著處方去藥局領罷了。
在藥局領藥的次數從一星期兩次增加到三次、四次,最後演變成必須每日領藥。為了拿到比處方箋上的止痛藥更多的劑量,伊琪甚至開始每次拜託藥師,但藥師表示無法給她超過處方箋的止痛藥。
「要是擅自增加藥劑就會開始掉髮,也會破壞免疫系統的,之後就會變得非常危險。」
「我想剪指甲,所以就閉上眼睛,心一橫剪了右手的大拇指指甲。不過就是剪幾毫米,可是卻一整天都像被菜刀尖刃劃過,這叫我怎能不增加止痛藥的劑量?」
「聽說有患者自行增加藥劑,最後自殺了。」
藥師不帶感情地回答。
「只是增加藥劑,為什麼會自殺?假如是疼痛感加劇才自殺,比較說得過去吧。」
藥師警告,止痛藥的副作用不只是身體,也會影響到精神層面。憂鬱症或恐慌症,嚴重時可能會伴隨幻覺和幻聽藥師添加營劑,連同止痛一起給了伊,並再度重說不能再多給。
但對伊琪來說,不足的止痛藥劑量沒辦法用營養劑來填補,既然能去的醫院都去過了,因此她將希望放在韓醫院上頭。平時東方醫學走的是各說各話那套,所以讓人無法信賴,但在西醫已經明確表示「我們不太了解妳的疾病」的時候,伊琪別無選擇。就這樣,她展開了全國韓醫院探訪之旅。
基本上那些韓醫師主張身體失衡的觀點是相同的,但說到診斷,卻是眾說紛紜,意見分歧。其中有加平名醫之稱的趙醫師,診斷出最奇妙的結論。他從診斷開始就很故弄玄虛。他把針插在伊琪的右手臂和右手上頭,接著要她形容自己的感覺。
彷彿有一場刺寒冬雨竄入了毛細孔,彷彿在接受一場用鐵針扎的嚴刑拷問,感覺滾燙的鐵針在皮膚上炙烤。伊琪盡力描述自己感受到的痛苦,最後趙醫師說,問題出在「肝」。
「但我是右手臂在痛耶。」
「我們的身體需要陰陽調和,但您嚴重失衡了。」
這已經是第三十五間韓醫院了,關於陰陽調和,該聽的全聽過了。伊琪想盡快進入主題, 聽聽關於肝是怎麼一回事。
「也就是說,我的肝有什麼問題嗎?」
「看起來原在於肝火沒有卻。因為肝火沒有冷卻,就會不斷影響心情,也就失去了平常心。」
「那我應該吃點護肝藥嗎?」
「要是護肝藥就能解決,您就不會來到這了吧?」
趙醫師說會開柴胡抑肝湯[2]當作處方,裡頭摻有名叫「柴胡」的寒性藥材,有助於冷卻肝火,但伊琪依然無法理解為什麼右手臂會與肝扯上關係,還有為什麼肝會上火。
「不過為什麼我的肝會上火?」
「這個藥的別名是獨守湯。」
「獨手湯?呃,該不會有隻手在裡頭?」
「不,是獨守空閨的獨守,是朝鮮時代的寡婦所服用的藥。」
「也就是說因為無法抒解性慾,所以肝才上火?」
伊琪一方面感到荒謬,但又覺得頗有道理,她最後一次談戀愛是在七年前,這表示性生活也跟著停擺多年。說來奇怪,伊琪很難跟男人談戀愛,但這也不是說她有其他性取向。伊琪位於灰色地帶的某處,就算不刻意去探問自己是誰、為什麼要談場戀愛這麼難,日子也照樣能過。因此,事到如今要為了讓肝火冷卻,隨便在路上抓個男人墜入愛河,伊琪不僅沒有勇氣、沒有技巧,更沒有欲望。但即便是小小的希望之繩,她也非緊緊抓住不可,說不定這樣就能消除肝火。
「所以您的意思是,只要肝火冷卻,免疫系統就會好轉,右手臂的疼痛感也就可能會消失吧?」
伊琪急切地反問。
「就是這樣。」
趙醫師以確信的口吻答道。伊琪深信這藥就是仙丹靈藥,因此足足付了兩百九十萬元領了韓方,出來後叫了Kakao 計程車[3]。
從京畿道加平到首爾麻浦要一小時五十六分,預估金額顯示十一萬六千兩百五十元。發生意外後,藥費和看診費固然可觀,但交通費也不容小覷。因為右手臂的疼痛,伊琪無法自行開車,也無法搭乘可能會與人撞上的大眾交通工具,唯一的選項就只有計程車。每走一步,錢就嘩啦嘩啦地流到地上。
接受治療的同時,伊琪開始注意到先前沒有看見的人,像是身障人士、破產之人。要是知道自己有一天也會落得這步田地,當初就不會那樣淡漠地走過他們身旁。特別是破產的人都很容易會覺得是自己管理不善,但伊琪意識到,要是人生反過來咬人一口,任何人都可能落得相同下場。但如今明白這點,也無法停止現實快速走向最糟的境地。
雖然誠心盡力地熬了韓藥,但別說是肝火冷卻,疼痛感反而更劇烈了。更加難以忍著不用止痛藥,而且也睡不了覺。連續十天無法成眠,伊琪只好求助於精神科,拿到了醫師開的安眠藥處方。然而,已經四分五裂的睡眠世界並沒有輕易恢復原狀,醒著的時間變長,也意味著必須承受疼痛的時間也變長了。如今安眠藥的劑量逐漸增加,伊琪也持續處於淺眠狀態。
伊琪醒著時,會在網路上拚命搜尋罹患複雜性局部疼痛症候群的人,他們過得怎麼樣呢? 會不會有人找到治療方法呢?哪怕只有一人……伊琪抱著這種希望,笨拙地以左手點擊滑鼠, 最後找到了名叫「複雜性局部疼痛症候群治療聚會」的Naver[4] 網路社團,總人數大約三百多名。得知這塊土地上為這疾病所苦的人或其親友,最少有三百多人,就給伊琪帶來了莫大的安慰。這個社團會定期舉辦聚會,伊琪心想說不定成員會互相交流網路上沒有的情報,因此決定親自去一趟。
她正好看到有個免費參加的頌缽治療聚會,地點卻很叫人訝異,是在「首爾南山韓屋村後門涼」,伊琪留言示自己要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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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琪已經九個月沒辦法剪右手指甲了。因為只要稍微觸碰一下右手臂,便會痛不可遏,所以只要右手臂能痊癒,無論要她做什麼,她都願意。 夏末,辦公室內的電風扇和空調咻咻地勤快運轉,但伊琪的右手臂卻戴上了刷毛手套與袖套。這固然是為了遮掩沒辦法短的指甲,但由只要接觸到寒氣或到物體,疼痛就瞬間襲來,因此這伊琪來說也是種防護罩。 「奇怪,怎樣就是不批准耶,人家是不是一看就知道是助理做的?」 朴代表一臉厭煩地盯著袖套,語帶煩躁地說道。這話是說給伊琪聽的。 「我是按照組長的指示做的。」 助理用微弱如蟻的音量回答朴代表。 「金組長,妳也說點話啊,幽靈究竟什麼時候才會離開妳的右手臂?」 伊琪什麼也不上來。朴代表最近替這家微型修圖公司多僱用了兩名助理,心情已經夠不爽的了,再加上修圖作業未經伊琪之手,客戶遲遲不肯批准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要是我是左撇子就好了。」 「妳現在說的是什麼話?知道兩名助理的薪水燒掉我多少錢嗎?」 朴代表很露骨地提起錢的話題,兩名助理互使眼色,很識相地說要去抽根菸,離開了座位。現在就只剩伊琪和朴代表了。 「伊琪,我能忍的都忍下了。」 「學長,再給我一點時間。」 朴代表是伊琪念攝影系時的學長,兩人獨處時就會拋下職稱,直接以學長稱呼。 「學長,這又不是憑我的意志就能辦到的。」 「說難聽點,付給妳的薪水都能僱用六個助理了。我們公司的狀況很糟,是碰上了危機!」 「學長,您現在是要我捲鋪蓋走人嗎?」 「對。」 兩人之間一陣靜默。 「您怎能這樣對我?」 身處冷酷無情的攝影界,伊琪之所以能以三十八歲老手的資歷存活下來,靠的就是「速度」。專業攝影師拍攝的照片向來都與「資方」的要求相歧,無論客戶向攝影師解釋攝影概念、模特兒姿勢與商品氛圍多少次,最終成果仍難以與要求事項百分百一致,不,伊琪倒是把居中角色扮演得很出色。 聽完時尚雜誌編輯的概念後再用PhotoShop 修圖,這項作業與一般人所說的「P圖」不同。雜誌或廣告專業的修圖作業,不僅要把模特兒或事物修得自然,而且不能有損該照片的「本質」。成果既要維持攝影師捕捉拍攝對象核心的美感,同時也要令客戶滿意才行。伊琪就具備了迅速掌握概念、解讀色彩,短短幾秒內就能修好一張圖的速度。 可是,那優的「右手」卻從伊琪身消失了。 「妳是員工,我有權裁掉妳。」 「學長,要是我走人,您會後悔的。」 「什麼?」 面對意料之外的反擊,朴代表一臉不可置信。 「我嗎?」 「是的,朴代表您。」 「為什麼我要後悔?」 「因為我等於學長的手,因為能夠真正達到客戶要求的是我的右手。您似乎是覺得那些助理已經充分上手了,但很抱歉,沒有我,學長是不行的。」 八年前,伊琪接到一通來自朴代表的電話。他說自己要開一家修圖公司,雖然一切必須從頭開始,但未來收益無可限量,他以這樣的說詞來誘惑伊琪。這家公司負責的業務,是在攝影師拍下要刊登在時尚雜誌或廣告上的作品後,替他們重新修圖。朴代表還說了,雖然草創期要拉客戶會比較辛苦,但只要一切上了軌道,薪水就會調升,也會給伊琪股份。伊琪就這樣來到位於狎鷗亭洞附近的隱僻公寓地下一樓,在二手IKEA 沙發與書桌、兩台iMac 的環繞下,成了月領六十萬元[1]的助手。 隨著客戶增加、業務量也變多,伊琪的職稱從代理變成了組長。升上組長後,伊琪仍夜以繼日在地下室替照片修圖。儘管身邊的人都勸沒有顯赫資歷、唯有年紀徒增的伊琪自立門戶, 伊琪卻不敢輕舉妄動。即便偶有客戶來訪,朴代表也不會介紹伊琪,這等於是在塑造朴代表的手是隻魔法之手的形象。只要經過他的巧手,就能以自然的圖技巧使照片脫胎換,搖身變成廣告主和雜誌社輯台想要的照片。只過他們並不知道,真正辦這件事的人是伊琪。 朴代表慌了手腳,他沒想到伊琪明確知道自己是在幕後代他操刀的幽靈打手。伊琪再次撂下狠話。 「我要是走人,學長您就會完蛋。」 「既然妳這麼有本事,怎麼不乾脆出去創業?反正公司交出亂七八糟的成品,被罵的也是我。妳就是因為不想挨罵,所以才躲在後頭,因為妳每一次都這樣!還有,妳已經故障了。」 朴代表彷彿在宣判似的說,金伊琪,妳在這行已經玩完了。 「不是我,是我的右手。」 「對我來說是同一件事。」 朴代表唸起事先和會計師結算的資遣費。 「妳在這裡總共工作了七年七個月。最初三年是向我學習怎麼做事的助理,之後三年是非正職,妳當正職員工的時間就只有一年七個月。我會按照資歷算資遣費給妳。」 強烈的疼痛感朝伊琪的右手臂襲來。雖然腦中閃過了「要趁現在申請職災保險嗎?」的想法,但伊琪打消念頭,收拾了個人物品。只是光靠左手收拾物品,想快也快不了。後來她的視線落在只有巴掌般的魚缸上頭。一條僅有小拇指大小的熱帶魚翻肚漂浮在水面上,是什麼時候死的也沒人知道。自從伊琪生病,她就拜託助理們幫忙照料,可是誰也沒餵魚吃飯。小小的魚缸內,死亡來來去去,就連伊琪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認真工作到這種地步,明明自己連隻小拇指般的熱帶魚都負責不了。 伊琪不再收拾物品,只要全丟下走人就行了。伊琪朝朴代表恭敬地鞠了個躬,接著就轉身走開。以最後一次下班來說,算是很簡潔有力的道別。 幽靈附著在右手臂上的時間點,要追溯至九個月前。伊琪會在加班時抽空帶洛球去散步。洛球是朴代表的小狗,那天,洛球在島山公園轉來轉去,在巷弄裡拉了屎,而就在伊琪彎腰清理的那一刻,一輛非法計程車快速地擦過伊琪的右手臂。伊琪被車一撞,就這麼朝狗屎的方向摔去,瞬間人群湧了上來。即便是在那一刻,伊琪也死命拉著狗鍊。行人紛紛圍攏,避免非法計程車肇事逃逸,接著叫了救護車。雖然伊琪一方面心想「截稿日迫在眉睫,這下慘了」,但另一方面又不禁萌生終於能喘口氣的期待感。伊琪已經整整一個禮拜連一小時都沒法闔眼了。車主走了過來,從上方俯視伊琪,對她說: 「小姐,妳的胸口沾到狗屎了。」 沒人替伊琪清掉胸口沾上的狗屎。雖然不到暈厥過去的程度,但伊琪覺得太丟人了,於是閉上了眼。就在她打算用右手清掉狗屎的那一刻,一股鋪天蓋地的痛楚朝她襲來,這是她至今未曾體驗過的疼痛類型。 救護車抵達了,車主說明了保險處理相關事宜,接下來的事三兩下就解決了。她抵達醫院後拍了X光,令人吃驚的是,原本痛得完無法移動,因此預估可骨折的右手臂,骨頭竟然沒有點裂痕,只說是輕微的傷而已。伊琪感到不可置信車主倒是因此鬆了口氣。 「我明明覺得很痛。」 伊琪盡力描繪自己的疼痛感,她說彷彿手臂上有火焰在燒、感覺有人同時插入了數百根針 等等,回想起這輩子經歷的所有痛苦,但保險公司卻判斷伊琪是誇大其辭,不斷說服伊琪只要申請物理治療的保險給付,後來車主打來了電話。 「這過就是擦傷,就別拖泥帶水了吧。我真的活得很辛苦。有誰會想在江南開非法計程車?妳從我身上撈不到東西的。」 太讓人鬱悶了。整形外科醫生判斷,可能是肌肉受到衝擊所發生的短暫現象。伊琪甚至另外多付錢,帶著X光複本去每家醫院對照,但每次結果都相同,如今伊琪眼前就只剩物理治療這個選項了。只是右手臂和右,即便只是接觸到紫外線療儀器的紅光也會痛。伊琪抱著住最後一根稻草的心情去聽針灸、拔罐,甚至是治療按,但她什麼治療都不能做,因為感覺就像有數百隻銜著刀片的蟲子從右手末端爬上右手臂,甚至在肩膀上爬來爬去。從那時開始,伊琪無法握滑鼠,也無法拿觸控筆。 要是就這樣下去,飯碗也會不保。伊琪跑遍了大大小小知名的醫院,大部分薪水都已因醫療費耗光,她也很努力想找到原因,但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從表上看來無任何異常」。剛始醫師診斷是交通事故造成的後遺,但後來又宣告了「複雜性部疼痛症候群」這個病名。起初琪還為終於有了病「名」而感到安心,但也不是知道病名就能知道原因和診斷方法。這種病(或叫做症候群)在醫學界沒有明確的診斷標準,而且醫生們也都口徑一致地表示,在醫學界沒有發表明確的治療案例。偶爾會有像伊琪一樣經歷輕微交通事故卻表示感到劇烈疼痛的患者,但就連醫生他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因為不管照了多少次X光,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這也表示爾蒙和神經傳達細胞會記住某痛苦,以致後來雖然身體沒有任何常,但就算只是暴露在微小的刺激中也會感到疼痛。這是指體內的細胞記住了已經過去的傷痛嗎?伊琪感到混亂不已。但即便如此,她也沒辦法進行精神科諮商,因為這明擺了不是大腦的問題,而是右手臂的問題。那麼伊琪該何去何從呢?她能做的,就只有拿著處方箋去藥局領藥罷了。 在藥局領藥的次數一星期兩次增加到三次、四次最後演變成必須每日領藥。為了拿到處方箋上的止痛藥更多的劑量,琪甚至開始每次拜託藥師,但藥師表無法給她超過處方箋的止痛藥。 「要是擅自增加藥劑就會開始掉髮,也會破壞免疫系統的,之後就會變得非常危險。」 「我想剪指甲,所以就閉上眼睛,心一橫剪了右手的大拇指指甲。不過就是剪幾毫米,可是卻一整天都像被菜刀尖刃劃過,這叫我怎能不增加止痛藥的劑量?」 「聽說有患者自行增加藥劑,最後自殺了。」 藥師不帶感情地回答。 「只是增加藥劑,為什麼會自殺?假如是疼痛感加劇才自殺,比較說得過去吧。」 藥師警告,止痛藥的副作用不只是身體,也會影響到精神層面。憂鬱症或恐慌症,嚴重時可能會伴隨幻覺和幻聽。藥師添加營養劑,連同止痛藥一起給了伊琪,並再度重申說不能再多給。 對伊琪來說,不足的止痛藥劑量辦法用營養劑來填補,既然能去的醫院去過了,因此她將希望放在韓醫院上。平時東方醫學走的是各說各話那套,以讓人無法信賴,但在西醫已經明確表示「我們不太了解妳的疾病」的時候,伊琪別無選擇。就這樣,她展開了全國韓醫院探訪之旅。 基本上那些韓醫師主張身體失衡的觀點是相同的,但說到診斷,卻是眾說紛紜,意見分歧。其中有加平名醫之稱的趙醫師,診斷出最奇妙的結論。他從斷開始就很故弄玄虛。他把針插在琪的右手臂和右手上頭,接著要她形容自的感覺。 彷彿有一場刺寒冬雨竄入了毛細孔,彷彿在接受一場用鐵針扎的嚴刑拷問,感覺滾燙的鐵針在皮膚上炙烤。伊琪盡力描述自己感受到的痛苦,最後趙醫師說,問題出在「肝」。 「但我是右手臂在痛耶。」 「我們的身體需要陰陽調和,但您嚴重失衡了。」 這已經是第三十五間韓醫院了,於陰陽調和,該聽的全聽過了。伊琪想盡快進入主題, 聽聽關於肝是怎麼一回事。 「也就是,我的肝有什麼問題嗎?」 「看起來原因在於肝火沒有冷卻。因為肝火沒有冷卻,就會不斷影響心情,也就失去了平常心。」 「那我應該吃點護肝藥嗎? 「要是靠護肝藥就能解決,您就不會來到這了吧?」 趙醫師說會開柴胡抑肝湯[2]當作處方,裡頭摻有名叫「柴胡」的寒性藥材,有助於冷卻肝火,但伊琪依然無法理解為什麼右手臂會與肝扯上關係,還有為什麼肝會上火。 「不過為什麼我的肝會上火?」 「這個藥的別名是獨守湯。」 「獨手湯?呃,該不會有隻手在裡頭?」 「不,是獨守空閨的獨守,是朝鮮時代的寡婦所服用的藥。」 「也就是說因為無法抒解性慾,所以肝才上火?」 伊琪一方面感到荒謬,但又覺得頗有道理,她最後一次談戀愛是在七年前,這表示性生活也跟著停擺多年。說來奇怪,伊琪很難跟男人談戀愛,但這也不是說她有其他性取向。伊琪位於灰色地帶的某處,就算不刻意去探問自己是誰、為什麼要談場戀愛這麼難,日子也照樣能過。因此,事到如今要為了讓肝火冷卻,隨便在路上抓個男人墜入愛河,伊琪不僅沒有勇氣、沒有技巧,更沒有欲望。但即便是小小的希望之繩,她也非緊緊抓住不可,說不定這樣就能消除肝火。 「所以您的意思是,只要肝火冷卻,免疫系統就會好轉,右手臂的疼痛感也就可能會消失吧?」 伊琪急切地反問。 「就是這樣。」 趙醫師以確信的口吻答道。伊琪深信這藥就是仙丹靈藥,因此足足付了兩百九十萬元領了韓方,出來後叫了Kakao 計程車[3]。 從京畿道加平到首爾麻浦要一小時五十六分,預估金額顯示十一萬六兩百五十元。發生意外後,藥費和看費固然可觀,但交通費也不容小覷。因為右手臂的痛,伊琪無法自行開車,也無法搭乘可能會與撞上的大眾交通工具,唯一的選項就只有程車。每走一步,錢就嘩啦嘩啦地流到地上。 接受治療的同時,伊琪開始注意到先前沒有看見的人,像是身障人士、破產之人。要是知道自己有一天也會落得這步田地,當初就不會那樣淡漠地走過他們身旁。特是破產的人都很容易會覺得是自己管理善,但伊琪意識到,要是人生反過來咬人一口,任何都可能落得相同下場。但如今明白這點,也無法止現實快速走向最糟的境地。 雖然誠心盡力地熬了韓藥,但別說是肝火冷卻,疼痛感反而更劇烈了。更加難以忍著不用止痛藥,而且也睡不了覺。連續十天無法成眠,伊琪只好求助於精神科,拿到了醫師開的安眠藥處方。然而,已經四分五裂的睡眠世界並沒有輕易恢復原狀,醒著的時間變長,意味著必須承受疼痛的時間也變長了。如安眠藥的劑量逐漸增加,伊琪也持續處於淺眠狀態。 伊琪醒著時,會在網路上拚命搜尋罹患複雜性局部疼痛症候群的人,他們過得怎麼樣呢? 會不會有人找到治療方法呢?哪怕有一人……伊琪抱著這種希望,笨拙地以左點擊滑鼠, 最後找到了名叫「複雜性局部疼痛症候群治療聚會」的Naver[4] 網路社團,總人數大約三百多名。得知這塊土地上為這疾病所苦的人或其親友,最少有三百多人,就給伊琪帶來了莫大的安慰。這個社團會定期舉辦聚會,伊琪心想說不定成員會互相交流網路上沒有的情報,因此決定親自去一趟。 她正好看到有個免費參加的頌缽治療聚會,地點卻很叫人訝異,是在「首爾南山韓屋村後門涼亭」,伊琪留言表示自己要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