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自從發生這件事情後，熙貞就很害怕睡覺。她害怕又看到相同的惡夢，又或者是夢見它們跑出來。因此即使順利入睡，也會在一兩個小時內醒來。熙貞總覺得是罪惡感在隱隱作祟，但也沒辦法向任何人傾訴坦白。而且，隨著大學考試的逼近，這個症狀越來越嚴重，甚至到了晚上根本睡不著覺的地步。
一整天大部分的時間裡，熙貞都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中。眼睛下面布滿黑眼圈，皮膚也變得粗糙鬆弛。由於無法睡覺，一直感覺疲憊不已，為了克服這種疲勞，她攝取好幾種含有咖啡因的能量飲料，再怎麼困倦也無法進入深層睡眠。這個惡性循環周而復始，她的肉體和精神開始慢慢崩潰。即便如此，她也想不到任何解決方法。但諷刺的是，大學考試變成唯一能支撐她度過眼前艱難時光的浮木。她想，只要考試拿到好成績，這一切辛苦都會有所回報。如此一來，媽媽肯定不會再處處針對自己，姊姊也只能承認自己的能力。這是可以解決一切的完美大結局。因此，即使身體早已疲憊不堪，熙貞也絕對不能放棄大學考試。她狂熱投入這次考試的模樣，甚至讓人產生錯覺，彷彿她就是為了參加大學考試而存在的。
然後，正如她引頸期盼的心情，大學考試終於來臨。
為了那一天，熙貞作好萬全準備。祭品在好幾個禮拜前，就已經物色好了。根據這段時間的經驗，她決定不要急於在戶外尋找祭品。從幾個禮拜前，她就開始輾轉流連於寵物社群，密切追蹤領養的資訊，最後才終於發現合適的寵物。那是一則送養刺蝟的文章，熙貞在文章裡留言，表示自己一定要領養這隻刺蝟。回文也寫得非常有誠意。文章裡寫道，自己非常喜歡刺蝟，為了養刺蝟也做了許多功課，她有信心可以付出全心全意來照顧刺蝟。不久後，發文者發來訊息，表示願意將刺蝟交給熙貞，也不知道是不是文章真的傳遞了熙貞的心意。
她之所以選擇刺蝟，是因為之前用過倉鼠。刺蝟的體積小，好掌控，最重要的是，屍體處理起來方便。熙貞已經決定好要寫在紙上的名字。這次是全校第二名。雖然對那個人來說，這將是一件不幸的事，但熙貞並不在意。她心想，反正那個人重讀就可以，沒有什麼問題。
［sonic09，您好，今天確定可以領養毛毛吧？］
熙貞發送訊息給一位名叫「sonic09」的男性，準備好要領養名為「毛毛」的刺蝟。
片刻後，對方也發來回覆。
［是的，沒錯，您有帶籠子來吧？］
［當然，我已經買好了，到時候會帶過去。］
［那麼等一下六點在XX站前的麥當勞門口見吧！］
［好的，我知道了！真想趕快見到毛毛。］
熙貞打算下午兩點參觀完考場後，先回家一趟再去見sonic09。事實上，她本來想提早接刺蝟回家，但是跟sonic09的時間對不上，所以只能在考試前一天收到刺蝟。對方本來想約更晚的時間，但在熙貞苦苦哀求之下才得以提前。
想到只要度過今天，一切都可以結束了，熙貞就激動不已。她終於可以從這件可怕的事情中解放。此刻，她一心只想盡快結束儀式。熙貞提早十分鐘抵達約定地點，她一隻手提著籠子，sonic09應該一眼就能看出來。她懷著忐忑的心情，滿心滿眼等待祭品的到來。
然而約定時間過了許久，不知怎麼回事，sonic09並沒有出現。熙貞發了好幾封訊息，對方連讀都沒有讀，電話也完全不接。
「什麼呀，這傢伙！現在是在跟我開玩笑嗎？為什麼不接電話啊！」
熙貞壓抑不住憤怒，不顧周圍還有其他人，便氣憤地破口大罵。四周的人都投以目光，但她依舊對著手機痛罵。她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扯自己後腿。熙貞氣得瞋目切齒。一想到自己在路邊乾等那個該死的傢伙一個小時，就想立刻挖掉那人的眼珠。她把手裡的籠子砸到地上，離開了那個地方。
完蛋了。現在必須立刻找到祭品，但眼前一片茫然。附近沒有寵物店，手裡也沒有那麼多錢。熙貞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苦思著解決方法，但怎麼樣都想不出合適的方案。她突然感到一陣頭痛噁心，安分一陣子的腸胃炎似乎又復發了。熙貞實在受不了，走進人跡罕至的巷弄，便開始嘔吐起來。
嘔吐物裡參雜血液，她用手擦了擦嘴唇。
「都快要成功了……差一點點就可以結束了……該死的，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啊！為什麼！」
滿腹的氣憤和委屈讓熙貞忽地流出了眼淚。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卻被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搞砸了，著實讓她無法接受。她緊咬嘴唇，嘴唇甚至開始出血。不能就這樣放棄。終點就在眼前，不能就此罷休。熙貞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找到祭品。
◊ ◊ ◊
她在街上徘徊好幾個小時，到處尋找四隻腳的動物。哪怕是老鼠也好，她只祈禱獵物趕緊出現。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打起精神一看，不知不覺走到熟悉的地方。熙貞沿著小溪步履蹣跚，出神地喃喃自語。
「在哪裡？……在哪裡？……到底在哪裡啊……別開玩笑了，快點出來……我真的很急……快點……」
她仍然覺得頭暈想吐。好想放棄一切，回家躺在床上。她始終無法理解，為什麼要過得這麼辛苦。若要追究起來，全都是媽媽的錯啊！要不是她堅持要我考進A大學醫學院，我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啊！熙貞的怒火幾乎要將自己燃盡。自己明明如此埋怨媽媽，卻還是像個傀儡，按照媽媽的要求努力成為A大的學生。世界上還有人比自己更愚蠢嗎？
熙貞走出步道，靠近溪水邊。她屈膝坐下，俯視流淌的溪水。水裡面，自己的臉龐隨波晃動。另外一個自我正望著她，臉上是一副即將崩潰的表情。熙貞就像被吸進去一樣，凝視良久。就在這一瞬間，她好像發現了什麼，大喊了一聲「啊」。
「對，對啊！附近就有了啊！我怎麼跟笨蛋一樣，現在才發現？」
熙貞看著映射在水面上的自己，雙手支撐著地面，整個人伏跪在地的樣子，就是一隻不折不扣的禽獸。
「人也算是動物嘛！而且也可以用四隻腳來行動啊！」
瞬間，一股強烈的顫慄激盪著她，讓她渾身寒毛直豎。
熙貞多想大喊「我找到了」。
這時，手機正好響起，是姊姊。
她不想破壞現在這個心情，因此並不打算接電話。
可是她突然間又覺得，也許這是一個好機會，於是便接起電話。
「熙貞，妳在哪裡？」
「出來走走。」
「沒什麼事吧？」
「沒有，沒事。」
「趕快回家吧，明天就要考試，妳這樣怎麼行？」
「嗯，現在就回去。」
熙貞掛斷電話，從地上站起來。
「謝謝妳，我終於找到了。」
她看著漆黑的水面，說道。
水面上投射出來的自己微微一笑。
10
熙貞回到家時，姊姊一臉擔心地走向她。
秀珍看到妹妹的樣子嚇了一跳，趕緊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情啊！我怎麼了嗎？」
妹妹話是這麼說，表情看起來卻十分詭異。瞳孔無法聚焦，說話也有些語無倫次，像個酒醉之人。最重要的是，此刻她身上散發成為難以言喻的陰沉氣息，這讓秀珍感到十分不安。
「真的沒什麼事吧？」
「要我說幾遍？」
「……好，我知道了。妳應該累了，快快去洗澡吧。吃過飯了嗎？」
「嗯。對了，媽媽在睡覺嗎？」
「媽媽？應該是吧？怎麼了？」
「隨便問問。」
「媽媽在我考試前一天也這樣，妳不要在意。」
「我才不在乎。」
「……」
妹妹不可能不知道媽媽都在這個時間吃藥睡覺。而且像這樣毫無頭緒問起媽媽的事情，這幾年還是第一次。秀珍覺得今天的妹妹格外陌生。
「真羨慕姊姊。腦袋聰明，還是A大的學生。」
熙貞突如其來的這番話，讓秀珍有點驚慌。眼前這種情況下，要說什麼才能讓妹妹打起精神？她完全想不出合適的話語。
「妳明天不是還要早起，趕緊洗澡睡覺吧。」
「姊姊，妳有討厭過我這個妹妹嗎？」
「什麼？」
「像我這樣的妹妹，妳有沒有討厭過嘛？」
「什麼意思？我為什麼要討厭妳……」
「沒關係，說實話吧。」
秀珍不明白妹妹為什麼突然這樣。今天的妹妹與平時判若兩人。
這時，熙貞又向前靠近了一步。秀珍完全不知道她藏在背後的手中，握著一把工業用美工刀。
熙貞又走近姊姊一步。她緊緊握住美工刀的刀柄。如果是現在，自己應該能夠做到。
『對不起，為了我去死吧……』
這時，意料之外的情況發生了。
秀珍突然抱住了熙貞。熙貞驚慌失措，一臉驚訝地站在原地不動。
「這段時間很辛苦吧？抱歉，姊姊沒辦法給妳力量……妳一定可以的，不是A大學也沒關係。只要妳喜歡就夠了。姊姊會一直為妳加油。」
秀珍滿懷真誠地說道。這是她一直想對妹妹說的話，但總覺得非常羞恥，始終沒能說出口。如今看到妹妹過得如此辛苦，她認為是時候告訴她了。
聽完這番話，熙貞只覺得全身都失去力氣。她的內心升起一股暖意，同時又有些不舒服，就像體內有冷和熱的東西交雜在一起，形成漩渦。
她被姊姊抱在懷裡，呆滯地看著牆壁一隅，低聲說道：
「無論我做出什麼選擇，妳都會理解我嗎？」
「當然，因為妳是我妹妹啊。」
秀珍更加用力擁抱妹妹。
熙貞緊握手中的美工刀，輕輕將刀鋒滑了出來。
「謝謝妳這麼說。」
深夜，小溪旁的空地上，有煙霧冉冉升空。
熙貞靜靜俯視著正在燃燒的箱子。她的右手以及握在手中的美工刀被血水染紅。該做的事都做完了，但她沒有輕鬆快活的感覺，反而莫名有些空虛。她想，也許是因為姊姊最後說了那些話吧。
但是，她並不後悔。這是自己盼望已久的事情，所以沒有那種多餘的情緒。更何況，現在才後悔也來不及了。木已成舟。以後也只能往前走了。
看到箱子全部燒成灰燼後，熙貞轉身向走。現在該回家完成後面的儀式了。
「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麼快？」
正要回家的熙貞突然仰望天空，發現了什麼，倏地停下腳步。
沒有一絲雲翳的漆黑夜空裡，升起一輪巨大的紅色月亮。可是，儀式並沒有結束。
她又轉過身來，垂眼看著化為灰燼的箱子。
「哪裡有問題……難道是因為祭品嗎？」
突然一陣冷風襲來，她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心中有一股不好的預感，好像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
『奇怪，如果是祭品的問題，那就像上次一樣，讓儀式失敗不就好了嗎？也不會出現紅色月亮。這次又是什麼問題……」
她正在思考這些問題之際，突然感覺一陣毛骨悚然。她嚇得四處張望。好像有人在黑暗中注視著自己。她渾身顫抖，慢慢往後退。她想快點離開這裡。但是雙腿不停打顫，根本跑不起來。未知的恐懼壓制著她。
就在這時，河川裡忽然響起什麼聲音。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那是水裡有東西正在冒泡的聲音。熙貞好像著魔似的，凝視著這個畫面。
半晌後，一顆腦袋從水裡冒出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個從水中出現的來歷不明之物，正慢慢移動到岸邊。乍一看，它的外型像人類，卻是用四隻腳緩慢爬行，而不是兩腳踩地。此外，它的手腳與軀幹相比，實在太長了，那副畸形面貌根本不能說是人類。那東西走到水邊，抬頭望向熙貞。在紅色的月光之下，那東西終於顯露出了臉龐。熙貞覺得自己的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
那張臉絕對不是人類擁有的模樣。嘴又長又凸，耳朵雙雙豎起，宛如野獸的眼睛，瞳孔完全覆蓋住眼白。此情此景怪異又可怕，看過便無法忘懷。
熙貞瞬間明白了，那就是「西尼」。
「詛咒術只能使用三次。如果再繼續下咒的話……西尼就會找上門。」
沒有獲得任何效果時，她自然會認為失敗的詛咒不算數。
但是貪慾矇蔽了她的雙眼，使她忽視了某些事物。那就是祭品的生命。詛咒限制三次的根本原因，其目的並不在於次數本身，而是為了防止祭品不必要的犧牲。亦即，使詛咒儀式不算數的唯一要件，就是祭品沒有被殺死的時候。殺死祭品後完成儀式，就再也無法回頭。
熙貞完全無法動彈，兩條腿彷彿釘在地上。她害怕死亡。她的願望馬上就要實現，不想就這樣空虛地死去。
「拜、拜託……救救我。」
那東西對著高掛天際的紅月發出奇異的叫聲。
緊接著，幾隻與它外貌相似的東西從水中探出頭，並紛紛爬到岸邊。這些生物的身體長得像人類，卻有著各種野獸的面孔。那些東西正朝著熙貞前進。
她只能佇立不動，注視著那些東西不斷靠近自己。
那些東西在熙貞四周圍成一圈，把她置於中間。數十隻閃爍的眼睛望著她。熙貞的呼吸幾乎要消失了。她想出聲哀求饒命，嘴巴卻動不了。她能做的事情，只有滿臉恐懼地顫抖。
那些東西之中，一隻擁有貓臉的生物靠近熙貞。它探出臉龐，左右搖了搖頭，那動作就像是在要求對方看自己一樣。熙貞咬緊嘴唇，忍了半天，最終還是像嬰兒一樣放聲大哭。那是只有感覺到原始恐懼的人，才能發出的悽慘哭聲。
擁有貓臉的那東西停下搖擺的頭，靜靜看著熙貞。
頃刻之間，它猛然張大嘴巴，咬住她的手臂，使得她摔倒在地。那東西咬著熙貞的手臂，像對待玩具一樣揮來揮去。
「啊啊啊！」
一聲尖叫響徹雲霄，但也只是空虛的聲響。
不知何時，好幾隻都貼到熙貞身上。它們分別負責腿、手臂、身體以及頭部，並撕咬著熙貞的身體。
那些東西宛如面對獵物的猛獸，圍著熙貞開始享受它們的晚餐。
◊ ◊ ◊
染血的夜晚落下帷幕，大學考試的日子終於到來。
全國的考生為了這一天付出了心血和淚水，對於這些人來說，今天將成為自己人生中非常特別的一天。
對熙貞來說，這一點也完全相同。只是，這件事已經與她毫無關連。
白日裡的河川空地上，到處散落著血肉、撕毀的衣服碎片等，似乎訴說了深夜裡發生的殘酷事件。然而，這裡已經找不到任何一點看得出是熙貞的形體，甚至連一根手指頭都找不到。當然，吃掉她的那些東西也消失得無影無蹤。熙貞的存在已經從這個世界上完全被抹去。
唯獨一件事，還剩下一件事物。那是熙貞前一天留下的東西。
「啊啊啊！」
尖叫聲從她的家裡傳出來。
秀珍沒有多想就打開房門，走進媽媽的房間裡，沒想到目睹了令人震驚的畫面。床上，是母親悽慘的死狀。
不僅如此，還是兩眼被剜掉的可怕模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