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推薦文】焦渴
無比專注的凝視,將轉瞬即逝的時間之流,壓縮成為一目了然的風格層系譜。
於是,在你的腦海之中,轟然響起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你必須如此閱讀尤.奈斯博,始得以「精義入神」。
《焦渴》
首先讀者必須先確認本書的調性(Tonality)。揭露「調性密碼」的線索出現在書名與〈序〉之中。
原書名Tørst本義是「渴」。如果以單詞《渴》命名,可以兼有「渴飲」與「渴望」兩義。恰如我們通常從臨床醫學與精神分析,兩個層面理解吸血鬼(vampire)一樣。吸血只是渴望永生的隱喻。
書中吸血鬼的意象,隱喻渴望突破生命deadline的意志。這是愛與慾的意志(eros),絕對不單只是性愛、嫉妒與仇恨的意志。奈斯博是探索生命極限的哲學家。面向死亡,小說家以有限的時間,註解人類生命的死亡線,產生的積極意義。
於是,以「焦渴」命名的小說,儼然成為一場以吸血鬼為核心議題的「饗宴」(Symposium)。
《荒原》
究竟渴望甚麼?絕不是生理學層次,不是乾涸的身體對鮮血的渴望。〈序〉之初,無名氏的意識流浮現如是語句:
「三年,三年佇立於白色的虛無之中,佇立於空洞歲月的荒原中。
如今時辰已到。他再度渴飲生命之井的時辰已到。
他回歸的時辰已到。」(編按:此段內容為本文作者所譯,與內文不同。)
生命不只是呼吸而已,更重要的是存在感。(le sentiment de nôtre existence)。所以吸血鬼渴飲生命之井,生命之井當然也是一種隱喻,而焦渴的傷感反而成為我存在的證據。尤其當我們為了汲取生命之井而犯罪,「我犯罪,我存在。」將成為膾炙人口的人生金句。
然而人生的悲劇性宿命,就是所有的生命都是迎向死亡的生命。無論多麼強大的存在感,都無法拒絕短暫激情(passion)之後的崩壞。但是人類卻始終無法接受死亡的正當性。渴望「存在感」,確定了本書的調性。
T.S.艾略特(T. S. Eliot) 以荒原之名,註記高度資本主義世界的大都會為現代索多瑪。罪惡大城裡,市民最強烈的焦渴,一種噬血的焦渴,犯罪的焦渴,在暗夜巡弋。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說:小說家具有揭露生命真相的特權。奈斯博乃以死亡向我們揭露生命的真理。所以,渴望感受生命存在的基本調性之上,本書向讀者展示臨床醫學風格,瀕臨死亡的敘事。
《臨床醫學的誕生》
奈斯博犯罪小說冷硬的筆觸下,死亡現身於林布蘭(Rembrandt van Rijn)的解剖學教室。透過臨床醫學教室裡,死亡之眼的凝視,賦予死亡正當性。這或許是現代人的自我救贖?
奈斯博透過臨床醫學的凝視,令我們一再審視,死亡是如何以多重的身影,層層剝落於時間的流程之中。死亡並沒有絕對的、專制的時間點,因此我們無法迫使「死亡時間」停止與倒退。
死亡與疾病,都是一種蝟集的叢結。透過臨床醫學的凝視,死亡分散投射了單一時空座標的落點。逐漸地,死亡現身於各個生命環節崩解的節點,終於,身體的生命現象完全銷聲匿跡。死亡完成了。只留下生命可怕的紀念。
死亡既然標示了生命的終點分布,於是也同時刻畫了疾病的行跡,描摩生命與疾病的遺像。於是生命、疾病與死亡形成了技術上與觀念上之三位一體(trinity)。所以讀者在陷溺於冷酷的死亡敘事之餘,看見生命的病理結構。生命網絡裡,瘋狂的顫動。
死者偉大的瓷白色之眼,解放了生命的理性結界。由死亡之眼的凝視,讀者看見吸血鬼啟動了最初的犯罪密碼體系。吸血鬼作為疾病的症候,同時映照著生與死的對勘。
《創世記》
聰明的讀者知道,吸血鬼症候群(Vampire Syndrome)所鋪陳的密碼迷宮,仍然只是隱喻的逃城。奈斯博絕不只是在腥風血雨之中,任性揮灑了一幅驚悚的地獄圖。所以我們將揭開第二重密碼的布局。
現代人似乎已經學習透過臨床醫學,以旁觀者的理性凝視,理解與接受死亡的正當性。然而如此樸質的理性心靈,並非你我凡夫俗子所能領受。即使閱讀犯罪小說裡虛擬的受害者悲慘的死去,誰能不為之動容?
即使受害者私德淫靡,甚至因此傷害了最愛他的人,讀者恐怕仍然無法忍心看她悲慘死去。像奈斯博如此立足文學殿堂的大師,又豈能放棄揭露生命真相的特權,淪落為徒然狂灑狗血的低俗品味呢?
非西方文化圈的讀者,雖然並未薰習基督宗教神學,卻不可只是膚淺的看待奈斯博的死亡敘事。忽視他小說中巨大的天問,以及其中神學的調性。否則如此偉大的文學作品對你而言,不過是一場海市蜃樓,無聊的喧嘩。
所以繼死亡之眼的凝視之後,中文譯者與讀者非常容易忽略的一套文化密碼,一套基督教神學的密碼,隱約卻不容忽視,浮現在小說的深邃隱秘的天穹。然後,解開全局的密碼在迷霧中現身:
奈斯博的哈利・霍勒已出版到第十部,但是女主角的名字所啟動的密碼,卻始終晦暗不明。
女主角Rakel(編按:本系列譯名為蘿凱),因為挪威主要宗教信仰為新教路德宗,「拉結」乃據《和合本聖經》之譯名。以拉結之名,我們開啟全體哈利・霍勒系列的迷宮。
「這就應了先知耶利米的話,說:在拉瑪聽見號咷大哭的聲音,是拉結哭他兒女,不肯受安慰,因為他們都不在了。」(馬太2:16-18)
為什麼是拉結的兒女?拉結是雅各鍾愛的妻子。雅各又是誰?我們根據《舊約聖經》記載,有一段是「雅各與神摔跤」,「以色列」民族因雅各而得以命名:
另一段則是「雅各的梯子」。確立雅各為以色列人,乃至於成為萬民之祖。上帝藉雅各所傳遞的訊息,就是生殖與繁殖,是直接肯定生命的價值。
男主角Harry(哈利),名字的本義乃「家族的統治者」。「拉結」的丈夫是知名的雅各,乃是以色列人的始祖,「以色列」因他而得命名。哈利或許是二十一世紀《創世紀》中的雅各。
《創世紀》的核心理念,耶和華透過以色列民族史的發展,演繹生命的奧義。耶和華第一次給予正面評價的受造物:「光」耶和華說:光是好的。
And God said, Let there be light : and there was light.
And God saw the light, that it was good : and God divided the light from the darkness.
(Gen1:3-4)
光照見了存有,光的啟蒙因此賦予存有物存在的價值。存在,而非虛無,才是好的。真理的啟蒙也是好的。好就是善,善就是價值所在。
《聖灰星期三》
在西方文化密碼結構的深層神學根源裡,早已根深蒂固植入下述的神學辯證:
如果全能、全知與全善的上帝創造了人類,為何人類如此脆弱、愚蠢與邪惡?
為何永恆的上帝竟創造了朝生暮死的人類?
真理的邏輯不應該是A≡A,A≠–A嗎?
人既然已生存於此世,為何卻終究難免一死?這不是違背了同一律與矛盾律嗎?這是存在感的終極焦慮。為了解消存在感的焦慮,西方文化的深層神學密碼「復活」,隨著四旬期揭開救贖的神劇之幕。
閱讀本書第一部第一章章目「星期三入夜時分」。那是交響曲的第一個音符,但是全部《馬太受難曲》(St Matthew Passion Matthäus-Passion, BWV244),隨即豁然現身。
「聖灰星期三」揭開基督教「四旬期」的序幕。額頭抹上祝聖過的灰泥,展開四十天心靈荒原的苦行與退省。接下來是「走出死蔭幽谷」的「逾越節」,是耶穌受難,最後是「復活」。
暮色漸漸深濃的星期三,立刻撳動了西方讀者深層的文化密碼。「復活」的盛大神劇劇碼即將開演,讓我們的心靈隨著夜風,潛入奈斯博小說神祕暗流的旋律之中,巡弋人類邪惡迷宮的所有密道。展開亙古的神學同一律論辯。
不熟悉西方文化密碼的讀者,最好在閱讀奈斯博小說之前,盡量摸熟一些屬於「泛文本」的訊息。如果能夠藉機鑽研一下基督教神學的核心議題,更好。
《復活》
「復活」的意義在於解決死亡的正當性。存者恆存,善者恆善,真者恆真。因為「復活」,令存有學的同一律得以完滿。
死亡的議題在「非西方文化圈」,或許蘊涵許多開放的答案。但是居於世界文明當權派的基督宗教文化圈,仍然依據存有學的同一律(identity),破解生死的弔詭,辯證善惡的對勘。
在教會掌握主體詮釋權的時代,生命對死亡的質疑,屬於罪惡與贖罪的範疇。標準的解答在於「三位一體」的奧祕,以及耶穌復活的奧義。奈斯博在進入吸血鬼的現代化爭議之前,在無限隱密的舞臺深處,先行布置下了基督宗教「復活」的救贖神學,也就是本書的敘事龍骨:
基督宗教的棟樑之一就是復活。維護了同一律的神學。因為復活的神恩,人類由罪惡的死亡中復活了。
如果你不信,奈斯博於此書中,大膽演繹了罪惡DNA的論證。這正是「同一律」、「矛盾律」與「排中律」的具體實踐。人類始終無法接受死亡的正當性。
復活的神髓在於,如何能夠透過「作為罪人死去」,以自我否定的虛無,成就永恆的存在感?如果人類能夠接受復活的神學,勢必不再需要閱讀犯罪小說。
《馬太受難曲》如此的震撼心靈,遠超過「復活神劇」之莊嚴肅穆。「我犯罪,我存在。」乃是犯罪小說的存在哲學。當人類回顧自身:「人類滿身都是罪惡的證據。」所以我深切感受到存在的痛苦,我真實的存在感正是來自我的痛苦。而復活之後,永生的存在感卻抹去了最後一絲痛苦。
世人絕難領悟,何以棄絕存在,卻可換取真正的存在感?所以當復活神劇落幕,吸血鬼的魔幻劇場再度揭幕。
神聖輝煌的復活神劇,為什麼無法戰勝黑暗的吸血魔幻劇場呢?
《德古拉》
循著神學的軌跡,讀者始能爬梳故事的表層,撲朔迷離的魔幻布局。那就是以吸血鬼之名,滑膩血腥的連續殺人事件。
自遠古以來,噬血的神祇一直活靈活現,存在於人民大眾的心中。神祕主義的勢力素來與虛無主義抗爭不已。如果不耐煩閱讀布拉姆.史鐸克的小說《德古拉》(Dracula),也可以看二十五年前法蘭西斯.柯波拉(Francis Coppola)導演的《吸血鬼:真愛不死》。
因為德古拉是吸血鬼的神話疊影,一旦吸血鬼的圖騰浮現在小市民擁擠的腦海,動機的密碼似乎昭然若揭。在正式辯證之前,讀者必須先澄清自身對於吸血鬼的認知。
根據本書提示吸血鬼症侯群的定義,鮮血只具有隱喻的價值。吸血的渴望只屬於儀式的層次。所以吸血狂症候群是心理疾病的症候。
「人的社會生命決定了他的人性覺醒」,這句箴言才是馬克思的唯物論真諦。首先,人生在世並非直接意識自身的存在,而是透過「自身的生產力、生產工具與生產關係」認知自身的生命。人類證成自身存在正當性的基礎是生產活動。
資本主義生產模式與原理,最大的問題在於它不讓人「實現自己的存在感」。一個人的生命力,必須經過資本主義的利潤轉換機制,變成一堆不知傷感的票面價值記號。
馬克思資本主義社會病理學切入點,就是資本家剝奪了個人的生產工具。剝奪個人生產工具之際,也就剝奪了一個人的存在感(le sentiment de nôtre existence)。
中文「我」的甲骨字形,象武器之形。「我」之形乃一柄「三鋒鉞」。所以最初擁有「自我意識」的人,透過手中一柄三鋒斧鉞,反思自我的存在。我不是一般人民,是以武器決定其自我意識的貴族。
一柄精緻的武器,也就是一幅象徵社會存有的圖騰。精緻的武器是「生產力,生產工具與生產關係」的神話形構,創造了人類的存在感。
因此奈斯博的這部小說,出現了「做案手法創造的動機密碼」。死亡的正當性似乎因作案手法而已成立。「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詩中蘊涵的死亡的正當性,發人深省。渴望死亡?因為快刀?抑或是青春的烈血值得一死?
如果你曾經手握利器,甚至你曾經快意操作手中的利器,你能想像那遠古記憶裡,殺戮不為什麼?只是為了手中殘留的快感?
你透過你的生產工具所實現的你的力量,會透過你的生產工具,回過頭來教育你與啟發你。這就是你存活的基礎,你存在的正當性,你的存在感。
奈斯博在犯罪事件伊始,就將一個重要的密碼呈現在讀者眼前:一副精緻的鐵製攝食器。
製作這部吸血鬼攝食器的人,出自一位製作武士刀的日本匠師之手。由這副精緻的鐵製攝食利器,讀者可以演繹一位戰士的存在感。神器在握,行動自身已成為了動機。
如果德古拉仇恨的變奏曲,出自利器自身噬血的渴望。是否可以視為生產工具啟動存在感的辯證法呢?
《浮士德》
奈斯博的《焦渴者》,真正的吸血鬼密碼是奧賽羅症候群(Othello Syndrome)。所謂動機是野心,仍然是透過你的生產工具,證實你存在的正當性,啟發你的存在感。
然而高度資本主義社會的街道上,陰謀以兩人以上的口作證,事情就被當真。以精密的程序執行,證明自然發生效力。學者們的專業就是做偽證,努力界定上帝、世界與萬物的真理。
若想更深刻的掌握此書的脈絡,必須開啟另一套「浮士德密碼」。
浮士德是吸血鬼真正的原型。因為殺戮不是由於嫉妒,而是由於人的權力意志。尼采的「權力意志」(The will to power. German:der Wille zur Macht)權力的定義就是更多的權力(power is more power)。讀者是否能夠及早發現書中的浮士德?
現代資產階級無法破解死亡的謎語,對於全能上帝絕望,絕望的浮士德終於和魔鬼訂約,只要浮士德對某一瞬間發出邀請:「請停住!你是如此美好。」
為了換得對美好事物瞬間的凝視,我寧願承擔毀滅的報應。時鐘儘可停止、指針不妨殞落,我的壽命任它消亡。我若呆滯,便成奴隸。
浮士德與魔鬼共舞的墮落之旅,展現了另類真理:我們要踴身時間的激流、投身情節的變奏、委身痛苦的快樂、痴迷的憎恨、痛快的頹廢、酒狂的糜爛。上帝自在永恆的光明裡,卻陷我們於罪咎的黑暗之中。
文化的先知正如魔鬼的戲言:理論都是灰色的荒原。為了生命的金樹常青,你們將像上帝一樣,能知善惡。你有一天也將因為成為上帝而恐懼。
《野性思維》
奈斯博向模範讀者揭露哈利在本書中運用的方法論。哈利.霍勒說他的方法論,基於一種演繹法,在語言逐步建構思想之前,於瞬間的凝視,洞觀全局。
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說科學的方法,以個別具體的事證,透過歸納法逐步建築其客觀認知的結構。一般警察辦案的方式,就是盡量蒐集跡證(traceevidences),然後拼湊出事件的真相。最後建構成為真相的梗概結構。科學的思維遵循一種轉喻(la métonymie)的指令運作。
神話邏輯,先運用一個完型結構,由此生產出蘊涵豐富細節的絕對性認知對象。神話邏輯的野生思維,遵循一種隱喻(la métaphore)的指令運作。所以哈利說他運用一種演繹法。
作者:北川若瑟:哲學家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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