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導論】
「思考」這件事,需要好好想一想:為什麼我們這麼不善於思考?
「你到底在想什麼啊?」每當我們發現某人的行為難以解釋,想像不出是什麼樣的思路可能導致他們說出剛才說的話、做出剛才做的事,我們就會這麼問。雖然還不到氣急敗壞的地步,卻仍不禁暗自納悶這些親朋好友怎麼會有這麼古怪的想法。甚至,在人生中罕有的寧靜時刻裡,我們可能偶爾會問自己怎麼會這樣想—為什麼自己是用這樣的方式思考。
這類事情讓我覺得既有趣也很重要。關於健康與疾病、正義與不義、性與宗教的種種問題,一直衝擊著我們個人與社會,既然如此,若能更了解「好好思考」意味著什麼,我們不就都能因此獲益嗎?所以,這些年以來,我讀了許多關於思考的書。它們提出各式各樣、有時彼此極不相容的思維模型,但也都具有一個共同的特徵:讀起來真的很致鬱。
這些書很致鬱,因為儘管它們在其他方面都看法分歧,對於思維可能犯錯的方式,卻提出了詳細又廣泛到嚇死人的長長清單,指出我們可以有無限多種不同路線,奔向那條看似無可避免的死巷:完全搞錯。而且,這些通往錯誤的道路還有名字!錨定效應(anchoring)、可用性疊加效應(availability cascades)、確認偏誤(confirmation bias)、鄧寧—克魯格效應(Dunning-Kruger effect)、稟賦效應(endowment effect)、框架效應(framing effect)、群體歸因偏誤(group attribution errors)、光環效應(halo effect)、內團體與外團體同質性偏誤(ingroup and outgroup homogeneity biases)、新詞錯覺(recency illusions)……這只是其中一小撮,但即便如此,這清單多驚人啊。好厲害的無能、傲慢、愚蠢全紀錄。有這麼多的事,以這麼多種不同的方式出錯,對個人與社會造成多麼毀滅性的後果。更糟的是,那些相信自己思慮無懈可擊之人,到頭來其實是智慧和見識的頭號大敵。
所以,鑽研這些書時,讓我覺得對我(還有我們所有人)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對於思考的好與壞、理性與謬誤,有紮實的理解—閃避「錯誤」,擁抱「正確」。但心理偏誤的種類感覺多如天上的繁星,於是我被這番研究搞得暈頭轉向。一陣子後,我不禁自問:這些人到底在說什麼啊?追根究底,到底什麼「是」思考?
◎思考就像買車
想像你跟你的伴侶想買車。你不是那種純粹的衝動型購物者,所以不會光看外表作選擇(當然啦,除非那輛車醜到爆,你連坐在裡面被人看到都覺得可恥)。你知道有許多重要條件要考量,你也設法要記住它們全部,例如里程油耗量、可靠性、舒適度、置物空間、座椅、音響系統等等。我們需要GPS這一類額外配備嗎?你可能會這麼問。加裝額外配備要加多少錢?
列一張檢查表會有幫助,但它不會告訴你哪些項目應該優先、哪些可以壓後。也許你覺得舒適基本上比省油重要,但萬一這輛車根本是吸油怪獸呢?買賣有可能因為這一點而不成。
總之,你現在正在二手車展售場裡,而這輛藍色豐田看起來很棒,各大網站對這輛車的評價也都很正面。你檢查過車子,也坐進車裡,確認過自己後腰部位的感覺:下半身感覺都滿好的吧?你試開了一趟,覺得似乎有一點點顛簸,不過這可能是因為你太在意,反而變得過度敏感,就像童話故事裡那位豌豆公主一樣。你試著將這種可能性也考慮進去。
你反覆進行這套儀式三、四回,終於作出決定。本來你還挺得意的,直到你回到家裡,你的伴侶批評說,最佳的選擇很顯然是你一開始就劃掉的那個(因為你認為那輛車醜斃了),這時你才醒悟:也許你不該企圖獨自作決定。
思考就是這樣:它不是最後的決定本身,而是進入決定、考量與評估過程中的一切。它是檢驗你自己的反應,並衡量你可以掌握的證據。它是盡你所能、用盡你所有的相關感知去掌握事實,也是盡可能小心且負責任地推敲其他可能性。還有,思考也是知道何時不要獨斷獨行,以及你應該找誰幫忙。
預測未來時,必定有隨之而來的不確定性—你不只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對發生的事會是什麼感覺,不論那是你終於不再介意不舒服的座椅,還是它最後讓你只想開車往懸崖衝去—這表示思考永遠都是一門藝術,而非一門科學(但科學幫得上我們,是我們的朋友)。
我父親幾乎總是百發百中地買到爛車,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從來沒真的好好想過。他總是靠衝動和直覺行事,而他的衝動與直覺,就像你我一樣,不是非常可靠。但他就是喜歡衝動行事,而我相信他寧願擁有一台爛車,也不想研究買車的事(於是乎,他得償所願)。我總是很氣他這一點,因為在我看來,買輛像樣的車根本沒那麼難。對,無論你怎麼做,到頭來可能還是弄到爛貨,但只要你夠勤快,就可以大大降低這種可能性。重點在於留心觀察各種機率,並拒絕聽從你的直接衝動—從這方面來看,有點像在玩撲克牌。
問題是,在我們會三思而行的事情裡,買車已經算是比較單純直接的例子了。它包含所有的關鍵元素,但相對而言,沒有政治、社會、宗教之類的爭議與問題那麼複雜。這些議題真的很讓人迷惑,還會害我們跟人生苦海中相遇的其他同胞起衝突。如果我們必須思考的所有事都跟買車一樣容易,那我只需要寫篇部落格文章或發幾個推,就能讓我們全都走上正確的道路—結果我卻是得寫這本書。
◎思考超速很致命
幾年前,卓越的心理學家丹尼爾.康納曼將他對認知偏誤的畢生研究,歸納成一本叫做《快思慢想》的巨著。這本書接近尾聲的地方,他處理到這個真正的核心問題:「對於偏誤,我們能做什麼?對於我們自己、我們服務的單位、還有為我們服務的機構,我們能夠如何改善其中的判斷與決策?」
對於這個問題,他的答覆是:「簡單回答是,如果沒有投入相當多努力,我們達不到多少成效。」呃,沒關係,反正我們都很樂於投入許多努力,淘汰那些扭曲我們思維的偏誤,不是嗎?但康納曼說得越多,狀況看起來越糟。他說,我們的思考工具中,有相當大一部分—讓我們產生立即直覺的那部分—「不是很受教。除了我大半歸功於年齡增長的某些影響以外,我的直覺思考就跟我開始研究這些議題之前一樣,容易過度自信、預測極端,又有規畫偏誤(planning fallacy)。」這番話聽起來不怎麼鼓舞人心。
我認為我可以勾勒出的畫面,比偉大的康納曼更樂觀一些。這麼說可能有點僭越,但我真心相信,對於我們的思考問題,仍有一些理解和改善的手段尚未被充分探索。近年來,我們太著重思考的科學,而不夠看重思考的藝術。有些人文主義傳統(當中有一些真的很古老了),在我們企圖思考「如何思考」、如何讓自己更會思考的時候,能夠幫上忙。
然而,無視康納曼這樣在此領域深入研究並學習的人,是很愚蠢的事。在我剛才引用的段落裡,他談到了「直覺思考」。這是「快」的那種思考。它讓我們得以作出瞬間的判斷,即時解讀眼前的情境,強烈傾向去贊成或反對某些想法。康納曼稱之為系統一。根據他的說法,還有個系統二負責掌管有意識反省。它會補充系統一的不足之處,偶爾還會加以修正。基本上,我們是靠著系統一的運作過日子,只有在我們注意到有問題、不一致或異常狀況必須處理的時候,系統二才會啟動。另一位研究思考的心理學家強納森.海德特,因此用了另一組不同的詞彙來描述本質上相同的區別:他將直覺思考視為大象,將有意識的決策視為騎象人。他的想法是,我們的直覺思考的威力既無遠弗屆又自行其是,但可以靠著一位真正技巧高超又了解大象性格傾向的騎象人來溫柔地駕馭。這是個充滿希望的畫面,海德特確實也比康納曼更樂觀,認為人有可能變得更會思考。
本書的大半內容都是關於騎象人而非大象,談系統二而不是系統一。我會從康納曼和海德特這樣的大師,以及其他幾位學者的身上大量取經,但我也會指出,他們並不總是用最有用、最有建設性的方式點出我們在思考上的問題。我會特別以論證指出,當我們認為自己的主要任務是「克服偏誤」時,其實我們是誤入歧途了。就我看來,根本問題最好被描述為一種意志趨向:是一種打定主意避免思考的決心,害苦了我們。想要思考的人相對來說少之又少。思考讓我們很困擾、很疲勞;思考有可能逼我們脫離熟悉、令人安心的習慣;思考可能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複雜;思考可能讓我們與人產生衝突,或者至少讓我們跟自己仰慕、喜愛、追隨的對象之間的關係變得更複雜。所以,誰需要思考呢?
此外,就像康納曼在其書名裡指出的一樣,有意識的思考很慢。熱門專案管理工具Basecamp的開發者傑森.福萊德(Jason Fried)說過一個故事,內容是他出席一場會議的聽講經驗。他不喜歡那場演講,因為他不同意講者的觀點。演講進行當中,他變得越來越不爽。結束後,他衝向講者表達他的異議。講者聽了之後說:「等個五分鐘再說。」
福萊德嚇了一跳,但他後來明白重點在哪裡了,而且這個重點很有價值。這位講者開講之後沒多久,福萊德其實就沒在聽了。他聽到了某件他無法同意的事,就立刻進入反駁模式(Refutation Mode)—在反駁模式裡,人是不會傾聽的。此外,沒有傾聽就沒有思考。進入反駁模式的意思是說,該想的你都已經想過了,不再需要任何進一步的資訊或省思。
講者的這項要求讓福萊德太有感了,後來把「等個五分鐘再說」當成他個人的座右銘。我們其他人也應該採用。不過,在把這句話列為座右銘之前,我們或許應該好好想想我們的資訊習慣(informational habits)—取得、傳遞與回應資訊的方法(大多數是透過網路)—是如何強烈地在妨礙我們,使我們連那五分鐘都不想花。我所知的社群媒體服務裡,沒有任何一個強制要求使用者在回應前有個「等候期」。雖然Gmail讓你可以設定延遲一段時間再寄信,給你改變心意的機會,決定「不寄信」。不過,系統容許的這個延遲期最多只有三十秒(如果是二十四小時還可能比較有用)。
你是不是覺得我把問題講得太誇張了?又或者,我只是在怪罪社群媒體?有可能。但我一讀到福萊德的小故事,就領悟到自己也經常很想進入反駁模式—而且我對某個議題越是熱衷,就越有可能屈服於這種誘惑。我很清楚這種感覺:因為某人在線上寫的東西而氣到兩手發抖,在鍵盤上游移,準備打出我毀滅性的反擊。有許多推文是我真心希望可以收回的,也真的刪掉了許多推文,雖然已經來不及阻止它們傷害別人的感情,或是破壞我冷靜明智的好名聲。我曾經這麼對自己說,如果我先前有想過,就不會發文了。但是我隨波逐流,跟著社群媒體的交流速度走。
也許你很有信心,深信自己不是這樣子。但在你屏除這種可能性時,為什麼不先等個五分鐘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