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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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秀珍的表姐打來電話,我可能早就是個和尚了。我會留著光頭,穿著土黃色的僧衣,手上掛一串長長的念珠,慢慢吞吞地走路。
當和尚能賺錢,能賺白布包洋鈿的錢,這是阿宏叔親口告訴我的。阿宏叔是一個寺廟的當家,他的寺廟叫作寶珠寺,就建在赤霞山谷間那塊芭蕉形狀的平地上,正中三座大殿,左右兩排禪房,在群山的掩映下,氣派得很。站在金燦燦的大殿前,我疑心以前皇帝住的宮殿也不過如此,可阿宏叔卻說,這算不了什麼。以後,他還要在三座大殿前再造三座大殿,等整座寺廟完工後,他還會在圍牆外的那片竹林裡造一所精緻的四合院,留給自己養老。
阿宏叔像個偉人一樣描繪著寶珠寺的宏偉藍圖,我聽得入了迷。事實上,我已經十年沒見阿宏叔了。十年前,他瘦得像根竹子,可現在,他站在我面前,油光水滑的,像個姑娘一樣粉嫩。
阿宏叔說,你跟我去山上做個空班,一天能賺六十元。雖然錢不算多,可總比你閒在家裡強。而且,以後你再學會了法器,升了樂眾,學會了唱念,升了維那,那些錢就會自己找上門來。
阿宏叔的話深深吸引了我,我的眼前浮現出許多洋鈿的樣子,它們長出雙腿,擁擠著跑到我的家裡來。我需要錢,此前我已在家中閒了一年,現在秀珍的肚裡又有了我們的第二個孩子。
於是,我便跟秀珍扯了個謊,跟著阿宏叔上了赤霞山。
吃過午飯,阿宏叔便給我剃頭,雖然是假和尚,樣子總歸要有的。阿宏叔用剪子仔細地鉸去我的頭髮,用熱毛巾敷軟,打上肥皂,然後便捏起剃刀給我刮頭。我坐在椅子上,聽著剃刀從我頭皮上掠過,發出嗞嗞的聲音。我覺得牙根一陣陣發癢,生怕阿宏叔手一抖,就將我的頭給剖成了兩半。
山上顯得很安靜,院子裡有兩個僧人在打羽毛球,白色的羽毛球在空中劃出弧線,不停地飛過來又飛過去。再遠一些,有一位胖老太太正拿著一把竹笤帚在清掃觀音殿前的臺階,細心聽,能聽見笤帚和石臺階摩擦時發出簌簌的聲響。越過寺廟的圍牆,可以看見山,山間有幾個人,剛從地裡回來,身影在綠蔭遮蔽的山路間時隱時現,就像武俠電影裡的俠客一般。
阿宏叔的手法很純熟,手起刀落之間,讓我想起秋天時那些來自台州黃岩的割稻客人。剃刀掠過,我的髮茬就像稻穗一樣紛紛揚揚地散落到地面上。刮完了,阿宏叔拍了拍我的肩膀,讓我轉過身去。他往後退了幾步,眯起眼睛看著我的頭,就像欣賞一件藝術品。看了一會兒,他滿意地說,嗯,很像範。你的頭型好,沒什麼坑坑窪窪,要穿件袈裟,沒準比我還像個和尚呢。
我不知道阿宏叔是在表揚我的頭型,還是在表揚自己的刀法。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腦袋,只覺得頭皮一陣陣地發辣,涼颼颼的。看著地上的那些黑髮,我心生愧疚,似乎自己欠了它們什麼似的。要知道,以前我可從來沒剃過光頭。
事實上,我有些後悔了。我真的要幹這一行嗎?我並沒有想清楚,此前我只是將做和尚當成一門能賺錢的行當。可真剃了頭髮,我才心虛起來,我根本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
我沒著沒落地回到房間,將頭搭在冷冰冰的枕頭上,望著天花板,恍惚地覺著自己已經成了一個身分不明的人。
淩晨四點多時,不知從哪裡傳來了一陣鐘聲。好一會兒,我才明白過來這是叫早課的晨鐘。我爬起床,急匆匆地穿上僧衣,往外面趕。此刻,天還漆黑,屋外冷風陣陣,打在身上,就跟迎面潑來的冷水一般。我站在走廊上張望,看見大殿的燈已經亮了,住在別處的幾個僧人正零落著往殿裡趕。我打了個冷戰,清醒了過來。我覺著心裡一陣的荒涼,又開始後悔剃光頭的事。
穿過走廊,我匆匆跑下樓梯,進了大殿。在大殿裡,其他的僧人早已在兩邊站好,雙手合十,神情肅穆。阿宏叔站在兩排僧人中間。他的頭看上去剛剛刮過,在燈光下泛著光澤,就像河豚魚鼓脹的肚皮,白得耀眼。
此刻的阿宏叔看上去有些凶巴巴的,面無表情,眼裡透著一道冷而不易察覺的光,極迅速地在眾人身上掠過,又極迅速地收斂。人齊了,他低垂下眼簾,深沉地唱出一句。
寶鼎爇名香,普遍十方,虔誠奉獻法中王。
我聽不懂阿宏叔唱的是什麼,我只是覺著奇怪,這阿宏叔平時說話並不覺著多少好聽,可一唱起來,拿腔拿調,卻是十分動人。怎麼說呢,那聲音就好比做漆活兒時,用最細的砂紙打磨過的木頭一樣圓潤。
我不會念,更不會唱,可站在那裡,我也聽得入神。我覺得這聲音似乎曾經在哪裡聽過,細膩綿長,這樣熟悉,又這樣陌生。一瞬間,我百感交集,甚至連眼眶都有些濕潤了。
早課罷了,大家便去齋堂吃早飯。吃飯時,我忍不住問阿宏叔,阿宏叔,你早課唱的是什麼啊?
是楞嚴咒。
楞嚴?
阿宏叔沒作聲,叫人去拿了一本經書過來,遞給我。書很薄,黃皮的,封面上豎著一行字,南無楞嚴會上佛菩薩。
阿宏叔告訴我,楞嚴是一種咒,是最難念的咒。有句老話叫作和尚怕楞嚴,道士怕普庵。如果一個人會念楞嚴咒,還能念得好,那他就算是個好和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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