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角獸住在一座丁香色的森林內,遺世獨立。她很老很老了,但她自己並不知道,她身上再也不是那飛揚奔放的浪花白,而是雪落月夜的色彩。但她眼神依舊清亮奕奕,行動也依舊宛如海面飛掠的光影。
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一頭長了角的馬,如同獨角獸常被描述的那樣。她體形比較小、偶蹄,渾身散發一種最古老也最桀驁不馴的優雅,那種優雅是馬從來不曾擁有的,在鹿身上只是淺薄羞怯的模仿,在山羊身上不過是蹦蹦跳跳的滑稽仿效。她的脖頸修長苗條,讓她的頭顯得比實際上還小,鬃毛幾乎一路披垂至背中央,輕柔有如蒲公英的棉絮,纖細有如藤蔓的鬈鬚。她有著尖細細的長腿,足踝處生著白髮般的羽毛,而雙眼之上的長角,即便在最深沉的午夜也搖曳閃耀著海貝般的光華。她曾用這支角屠過龍、治癒過一名國王身上無法癒合的毒創,也曾替幼熊撞落成熟的栗實。
獨角獸是永生不死的。他們天生便習於獨自居住在一處地方,通常是一座森林,而那座林子內會有一汪清澈的水潭,讓他們能照見自己──因為他們有那麼點虛榮,知道自己是全世界最美麗的生物,更別說還有魔法。他們鮮少交配,而且世上沒有一個地方比獨角獸誕生之地還要迷人。她最後一次見到其他獨角獸的時候,那些偶爾還會來找尋她的純潔少女,還是用不同的語言呼喚她。但她並不知曉時日與年歲,甚至是季節。因為有她在,她的森林永遠是春天,而她便鎮日在高大的山毛櫸間徐徐漫步,守護那些住在土裡、樹叢、巢窩、洞穴、地面樹的物一又一代,無論是狼是兔,那些動物們獵食、相愛、生子、死去,儘管這些事獨角獸一件也不曾做過,卻從不曾看膩。
有一天,兩名攜著長弓的男子騎馬穿過她的林子,他們是來獵鹿的。獨角獸尾隨兩人,她的步履如此謹慎,就連馬兒都不曾察覺她就在一旁。看見那兩人,讓她心裡滿溢一種古老、和緩又奇特的親切與恐懼。如果可以,她絕不讓人類看見她,但她喜歡看著他們騎馬而過,聆聽他們談話。
「我不喜歡這座森林的感覺。」較年長的那名獵人嘟噥道,「住在獨角獸森林裡的動物,時間久了也會些小小的魔法,大多是讓自己消失。我們在這找不到獵物的。」
「世上早就沒有獨角獸了。」第二名男子說,「就算他們真的存在過。這座森林也和其他的沒兩樣。」
「那為什麼這裡的葉子永遠不會掉落、也從來沒下過雪?我告訴你,這世上還有一頭碩果僅存的獨角獸──祝那孤單的老傢伙好運──而且只要他住在這森林一天,就算是想獵隻山雀掛在馬鞍旁帶回家都別想。走吧,繼續往前走,你等等就知道了。我很了解那些獨角獸。」
「是看書上寫的吧。」另一人接腔,「你都只是從書啊、故事啊、歌謠裡知道的。都換過三任國王了,不管是這裡或別的國家,完全沒聽說有人見過獨角獸。你對獨角獸的了解也沒比我多到哪兒去,我也讀過同樣的書、聽過同樣的故事,而我這輩子可是一頭獨角獸也沒見過。」
頭一名獵人沉默了一會兒,另一人自顧自吹著走音的口哨。接著,第一人又說:「我曾祖母見過一次獨角獸,我小時候她常跟我說。」
「喔?是嗎?那她有用黃金馬轡抓住他嗎?」
「沒有,沒有麼黃馬轡你也需要黃金馬轡才能捉住獨角獸,那不過是童話故事裡的情節。你只需要一顆純淨的心。」
「是啦是啦。」年輕人咯咯笑了起來,「那她有騎那頭獨角獸嗎?像古代女神那樣,不用馬鞍騎著穿梭在樹林裡?」
「我曾祖母怕大型動物。」第一名獵人說,「她沒騎那頭獨角獸。但她動也不動地坐著,那頭獨角獸將他的頭枕在她腿上睡著了。直到他醒來前我曾祖母都沒動過。」
「他長什麼樣子?普林尼1把獨角獸描述得非常凶惡,馬身、鹿首、象足、熊尾,吼聲低沉,長著一根黑色的犄角、長兩腕尺2,而中國人──」
「我曾祖母只說那頭獨角獸很好聞,她向來受不了任何動物的氣味,連貓或牛都不行,更不用說野獸了,但她很愛那頭獨角獸的味道。她有次說著說著還哭了。當然啦,她那時年紀很大了,任何能讓她想起青春的事都會讓她掉淚。」
「我們掉頭去別的地方打獵吧。」第二名獵人忽然說。兩人掉轉馬頭時,獨角獸悄悄地踏進一片灌木叢裡,一直等到他們再次遠遠走在前方時才又跟上。兩人默默騎著馬,直到快到林子邊緣時,第二名獵人才輕聲問:「你覺得他們為什麼都消失了?如果這世上真有過獨角獸的話。」
「誰知道?時代不同了。你覺得現在對獨角獸來說是個好的時代嗎?」
「不,但我也不覺得以前的人會認為,自己的時代對獨角獸來說是好的時代。而且現在想想,我那時好像聽過一些故事──但我那時不是醉得昏昏欲睡,就是在想其他事。算了,不重要。如果我們快點的話,還足夠的光可以獵。走!」
兩人竄出樹林,策馬飛奔,疾馳而去。但在他們消失於視線之外以前,第一名獵人回過頭,開口呼喊,好像他能見到佇立陰影中的獨角獸一樣。「待在那兒,可憐的野東西,這世界不適合你,留在你的林子裡,讓你的樹木永保長青、讓你的朋友百歲長命。別理那些年輕女孩,因為她們到頭來只會變成愚鈍的老太婆。祝你好運。」
獨角獸動也不動佇立森林邊緣,出聲道:「我是世上唯一的獨角獸。」這是她超過百年以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在這之前,她甚至不曾自言自語過。
她心想,不可能。她從來不在意形單影隻,也不在意從來不曾見過別的獨角獸,因為她一直都知道世上還有其他像她一樣的同伴,而對獨角獸來說,只要知道這點就夠了。「但若其他獨角獸都消失了,我會知道的。我也消失。發在他們身的事,不能不發生我身上。」
她被自己的聲音嚇一跳,想要拔腿就跑。她沿著她林子裡的黝暗小徑奔馳,輕盈迅捷、閃閃發亮。她穿過一方方驀然出現的林間空地,有些青草綠得刺眼,有些因林蔭顯得柔和朦朧。她能感覺到身旁一切:從拂過她足踝的野草,到風掀起樹葉時那迅如蟲影、一閃即逝的藍色和銀色光芒。「喔,我絕不能離開這裡,永遠不行,如果我真是世上最後一頭獨角獸就更不可以。我知道要如何在這裡生活,我熟悉這裡所有的氣味和味道,我了解這裡的一切。除了這些,我在這世上還有什麼要找尋的?」
但等她終於停止奔跑,靜靜站在原地,聆聽頭頂上烏鴉鼓譟和松鼠爭吵不休時,她思忖,若是他們全都躲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呢?如果他們都躲了起來,而且就等著我呢?
疑慮一旦浮現,她便再無安寧。打從她第一次想像自己離開這座森林開始,她便坐立難安,身在一個地方,心思卻總是飄到另一個地方。她在水潭旁來回踱步,煩躁不安、鬱鬱寡歡。獨角獸並不擅長做選擇,她先是說不,又說好,然後又說不。日日夜夜,這是她第一次感到時間像蟲子般在她身上爬行。「我不會走的。只因為人們許久不曾見過獨角獸,不代表他們全都消失了。就算真是那樣,我也不會離開。我住在這裡。」
但她終究在一個溫暖的夜裡醒來,說:「好,就是現在。」她匆匆穿過森林,試著不去看、也不去聞身旁的一切,不去感受她偶蹄下的土地。貓頭鷹、狐狸、鹿,那些在黑暗中出現的動物都在她經過時抬起頭來,但她看都不看。我一定要儘快離開,她想,然後儘早回來。或許我不需要走得太遠。但無論我有沒有找到其他獨角獸,我都很快會回來,越越好。
月色下,自森林邊緣迤邐而出的道路如水波般熠熠生光,但等她踏足其上、離開樹林時,她才感到路面有多麼堅硬、多麼漫長。她幾乎就要掉頭了,但她沒有,反而深深吸進一口仍舊朝她飄來的樹林氣息,當作花兒般啣在口中,久久不放。
這條長路不知倉皇趕往何處,也沒有盡頭。它穿過村莊與小鎮、平原與山嶺,穿過亂石嶙峋的荒原,也穿過野草自石間竄長而出的草地,但這條路並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也不曾在任何一處停歇。它催促著獨角獸前進,如潮汐般拉扯她四蹄,使她心忡忡,沒有刻能夠靜下聆聽空氣,她過去習慣的那樣。她的眼裡總是充滿沙塵,沾染泥土的鬃毛變得僵硬沉重。
過去,在她的林子裡,時間總是與她擦身而過,但如今踏上旅途,卻是她走進了時光之中。樹木的色彩更替,沿途見到的動物長出厚實的皮毛復又褪去。雲朵在善變的風中或者緩緩移動、或者匆匆遠去,在陽光照耀下顯得金黃粉紅,在暴風雨中又轉為青灰。無論去到哪兒,她都找尋著自己的同類,卻遍尋不著半點影蹤。而一路上無論聽到何種語言,都不曾提及過他們。
一日清晨,就在她要離開路面準備入睡時,她看見一名男人在菜園裡鋤草。她知道自己應該要躲避,卻靜靜佇立原地,看著他幹活,直到男人挺直腰桿,看見她站在那兒。男人的身材肥胖,每走一步,雙頰就跟著抖動。
「,」他說,「喔你好美啊。」
看見他解下腰帶,繞成一圈,笨拙地朝自己走來時,獨角獸是開心多過害怕的。這人知道她是什麼,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挖蕪菁,以及追捕一頭跑得比他還要快的耀眼生物。她閃身避開他的第一次撲擊,輕盈地像是風把她吹開一般。「一直以來,人們都是用鈴鐺和旗幟來捕捉我,」她告訴男人,「他們知道,要捉到我,唯一的方法就是用奇妙的追逐吸引我上前觀看。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從未被捉到過。」
「我一定是腳滑了。」那人說,「別動,你這美麗的傢伙。」
「我一直不明白,」獨角獸一面看著那人站起,一面若有所思地說,「你們捉到我之後,打算要做什麼呢?」那人又撲上前,她卻如雨絲般從男人身邊溜開。「我覺得你們並不了解自己。」她說。
「嘿,別動。別,別緊張。」男人涔涔的臉上流淌著道道泥土的痕,幾乎喘不過來。「好美啊,」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好美的小母馬。」
「母馬?」獨角獸尖叫,聲音刺耳到男人停止追趕,用手摀住耳朵。「母馬?」她質問,「我?馬?你把我當成馬?那就是你看到的嗎?」
「乖馬兒,」胖男人氣喘吁吁地道,他靠著籬笆,抹了抹臉。
只要把你好好梳理一番、洗得乾乾淨淨,保管你走到哪兒都會是最美的一頭小母馬。」他又伸出那條腰帶,「我要帶你去市集。」他說,「來吧,馬兒。」
「馬。」獨角獸說,「你要抓的是一匹馬,一匹鬃毛上黏滿雜草的白馬。」男人靠近時,她用頭上的角穿過腰帶,猛力將它從男人手中扯開,扔到路對面的一畦雛菊中。「我是馬」她冷哼,「最好我一匹馬!」
有那麼片刻,男人離她很近,她大大的眼就這麼直勾勾地望進男人那雙疲憊又詫異的小眼中。接著,她轉身,在路上飛奔而去,速度快到看見她的人都驚呼:「看,這才是馬呀!一匹貨真價實的馬!」一名老翁輕聲跟他妻子說:「是亞拉伯馬。我有次坐船,船上就有匹亞拉伯馬。」
從那時起,除非真的無法繞道而行,否則就算是夜裡,獨角獸也會避開城鎮。即便如此,還是有幾人企圖追捕她,但他們總以為自己在追的是一頭遊蕩的白馬,不曾有人展現出追逐獨角獸時應有的歡欣和敬意。
他們帶著繩子、網子,和當作誘餌的方糖,對她吹口哨,喊她貝絲或奈莉。有時候,她會放慢速度,讓他們的馬能捕捉到她的氣味,然後看著那些牲畜立起後腿、疾轉過身,載著驚恐的騎士落荒而逃。馬總是認得出她。
「怎麼會這樣?她不明白,「如人們只是單純忘獨角獸,或是變得對所有獨角獸都懷恨在心,看到就巴不得能殺了他們,我想我還可以理解。但完全認不出他們、把獨角獸看成別種生物──若是如此,他們在彼此眼中又是什麼?樹是什麼?房子呢?真正的馬呢?他們自己的孩子呢?」
有時候,她會想,如果人們再也分不清自己看到的是什麼,那麼這世上或許還有獨角獸存在,既不為人所知,也樂得開心。但不管再期望、再虛榮,她都非常清楚,人類變了,這世界也跟著變了,因為獨角獸已經消失了。但她仍沿著堅硬的路面前進,儘管每一天,她都更加希望自己從未離開她那座林子。
接著,一日午後,一隻蝴蝶搖搖晃晃地乘著微風而來,停在她的角尖頂端。他全身上下如絲絨一般,黝黑光滑,粉塵滿布 ,翅膀上金斑點綴,宛如一片纖薄的花瓣。蝴蝶在她的角上翩翩起舞,用捲曲的觸角向她致意。「你好嗎?我是個流浪的賭徒3。」
這是打從獨角獸上路以來頭一回笑了。「蝴蝶,今天風這麼大,你出來做什麼呢?」她問,「你會著涼然後早夭的。」
「死亡帶走人之所欲,留下人之所棄4。」蝴蝶說,「吹吧,風,吹破你的臉5。我用生命之火暖手6,遍體得到撫。」他就像一抹黃,在她的角上閃爍著微光。
「蝴蝶,你知道我是什麼嗎?」獨角獸期盼地問。
他回答:「再清楚不過啊,你是魚販7。你是我的一切8,你是我的陽光9;你年邁髮蒼,昏昏欲睡10,你是我的苦瓜臉,體弱多病的瑪莉11。」他頓了會兒,迎風拍動翅膀,接著又喋喋不休地說下去,「你的名是懸在我心的一只金鈴12。我願粉身碎骨只為再次呼喊你的名。」
「那就喊出我的名字吧。」獨角獸懇求,「如果你知道我的名字,請你告訴我。」
「侏儒怪13,」蝴蝶喜孜孜地回答,「抓到你了!你拿不到獎牌了。」他在她的角上跳躍閃耀,唱著,「回家吧,比爾.貝利,你不回家嗎?14是他曾回不去的地方 全力以赴吧,溫索基 15,去接住一顆墜落的流星16。肉體動也不動,血卻四處漫流17,所以這裡的人都該叫我屠魔者18。」他的眼在獨角獸角上的光芒中閃耀著鮮紅。
她嘆了口氣,踏著沉重的腳步繼續前行,一方面覺得有趣,一方面卻也失望。是妳活該,她對自己說,妳本就不該期望一隻蝴蝶會知道妳的名字,這點妳很清楚。他們只知道歌謠、詩句,和他們聽過的東西。他們也是出於好意,只是腦子不太清楚。況且清楚又有何用呢?他們生命如此短暫。
蝴蝶在她眼前神氣活現地搖搖擺擺,唱著:「一、二、三,老賴瑞19。」他一邊旋轉一面吟唱,「不,我不從腐肉中求安慰20,看看那條寂寞的路21。一方面痴心疼愛,一方面又滿腹猜疑,那是活受罪22。快啊,歡笑,帶來瘋狂的幻想,由我指揮23,夏日減價大拍賣,只限三天。我愛你,我愛你,喔,討厭,真討厭,走開,巫婆,快走開24,對,沒錯,你翅膀受傷就不該來這25。柳樹、柳樹、柳樹。」他的聲音在獨角獸腦中叮噹作響,宛如銀幣墜落。
天光漸暗,接下來的時間蝴蝶便一路跟著她前進,當太陽下山,天空布滿魚兒的玫瑰色雲彩時,他自角上飛落,在她面流連盤旋。
「我得去搭A線列車了26。」他彬彬有禮地說。在雲彩的映照下,她能看見蝴蝶的絲絨翅膀上爬著細緻的黑色紋理。
「再會了。」她說,「祝你能聽見更多歌謠。」──這是她能想到送給蝴蝶最好的道別語了。但蝴蝶沒有離開,只是在她的頭頂上拍動翅膀。在藍色的夜空中,他忽然間看起來沒那麼瀟灑,而且顯得有些緊張。「去吧。」她催促蝴蝶,「外頭對你來說太冷了。」但蝴蝶依舊徘徊不去,自顧自地哼唱著。
「他們騎著那匹你叫馬其頓的馬,」他心不在焉地吟詠著,隨後又無比清晰地唱道,「獨角獸,古法語拼作unicorne拉丁語為unicornis。字面意義即一隻角,unus是一,cornu是。一種傳說中樣貌似、頭上長著一根犄角的動。喔,我是廚師,也是英勇的船長,還是南西號上的船員27。這裡有人見到凱利嗎28?」他在空中興高彩烈地飛舞著,首批現身的螢火蟲又好奇又充滿疑慮地在他身旁閃呀閃爍著光芒。
終於聽見自己的名字被說出來,獨角獸實在是太開心也太驚訝,以至於忽略了說她像馬的那些話。「喔,你認得我!」她喊道,雀躍地噴了口氣,把蝴蝶吹出六公尺外。等他趕忙飛回她面前後,她懇求道:「蝴蝶,假若你真的知道我是誰,告訴,你可曾見過我的同類;告訴我我得往哪兒走才能找到他們他們都去哪兒了?」
「蝴蝶啊蝴蝶我該躲去哪兒?」蝴蝶在消逝的天光中唱著,「那個可愛又尖酸的傻瓜馬上就要出現29。主啊,讓我將我的愛擁在懷裡,而我將再次安睡30。」他再次停駐在獨角獸的角上,她感覺得到他在顫抖。
「求求你,」她說,「我只想知道世上還有沒有其他獨角獸。蝴蝶,只要告訴我世上還有我的同類,我就會相信你,然後回到我的森林、我的家。我已經離開太久,我說過我很快就會回去的。」
「越過月之山,蝴蝶開口,「走下影之谷,去吧,敢地去吧31。」他驀然住口,接著又用一種奇怪的語調說,「不,不,聽著,別聽我的話,聽好了。只要鼓起勇氣,妳就能找到同類。好久好久以前,他們走遍所有的路,紅牛在後頭緊追不捨,掩蓋了他們的腳步。別讓任何事擊倒你32,但也別以身犯險33。」他的翅膀拂過獨角獸的肌膚。
「紅牛?」她問,「紅牛是什麼?」
蝴蝶開始歌唱:「跟著我,跟著我,跟著我,跟我。」但他又大力地搖起頭來,唸誦,「他為牛群中頭生的,有威嚴他的角是野牛的角,用以觸萬邦,直到地極34。聽啊,聽啊,快快聽好了。」
「我在聽。」獨角獸喊道,「我的同類在哪兒?那頭紅牛究竟是什麼?」
但蝴蝶飛撲到她耳邊,邊笑邊唱著:「我做了個噩夢,夢到我在地上爬,那些小小狗,特瑞、布蘭奇,還有蘇,全都對著我吠叫35,那些小小蛇,全都對著我吐信,乞丐就要進城了36,後上桌的是蛤蜊37」
暮色中,蝴蝶又在她面前飛舞了會兒,然後便顫抖著遁入路旁的紫色陰影中,一邊還挑釁地唸著:飛蛾啊,是你還是我!手拉著手拉著手拉手拉著手……」獨角獸最後見到的是他在樹林間飛掠而過的小身影,但她也可能是被自己的眼所矇騙,因為此刻的夜裡已處處都是飛舞的翅翼。
至少他認得我,她悵然若失地想著,那總意味著些什麼吧。但她又回答自己,不,那毫無意義,不過是有人曾編了一首有關獨角獸的詩詞或歌謠。但那頭紅牛呢,那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猜又是一首歌吧。
她緩緩前行,夜色朝著她圍攏。天幕低垂,幾乎是全然的黑,只有一輪漸漸轉黃的銀輝,那是藏在濃密雲層之後移行的月。獨角獸輕輕對自己唱起,那是許久許久以前,她曾在她的林子裡聽見一名少女唱過的歌。
麻雀和貓兒會先住進我鞋裡,
在我能與你同住之前。
魚兒會先走出大海,
在你回到我身邊之前。
她不明白歌詞的意義,但這首歌讓她渴切地想起家園。她覺得,從她踏上旅途的那一刻起,彷彿便聽見秋日開始搖動著山毛櫸。
終於,她躺在冰冷的草上睡去。世上再沒有野獸比獨角更警醒,但他們一旦入睡,就睡得平穩酣甜。然而,若非夢回家園,她一定會被夜裡逼近的車輪聲與鈴鐺聲吵醒,即便那些車輪上都裹著布條,小小的鈴鐺上也纏著毛線。但她那時在一個好遠好遠的地方,遠到那些輕柔的鈴鐺聲無法企及,所以她沒有醒來。
總共有九輛馬車,每輛車上都罩著黑布、每輛車都由一匹削瘦的黑馬拉著,每當風吹起那些黑色布幔,就可以看見每輛的兩側都架著牙齒一般的柵欄。駕駛頭馬車的是一名矮胖的老嫗,著布簾的車身上掛著招牌,上面用字寫著:好運嬤嬤38的午夜嘉年華,下方則用較小的字體寫著:闇夜之獸,現身光明。
當領頭的馬車來到靠近獨角獸睡著的地方時,那名老嫗忽然勒住她的黑馬。其他馬車跟著停了下來,靜靜等著老嫗用難看的姿態翻身下車。老嫗無聲無息地朝獨角獸走去,垂眼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開口道:「瞧瞧,瞧瞧,我這把老骨頭走大運了,在我眼前的,可不是世上最後一頭獨角獸嗎。」她的聲音在空氣中留下一股蜂蜜和火藥的餘味。
「他八成不曉得。」她說,微笑時露出一口石礫般的牙,「但我也沒打算告訴他。」她回頭望向那些黑色的馬車,彈了兩下手指,第二和第三輛的車伕下車朝她走來。其中一人像她一樣,又矮又黑,看起來冷酷無情,另一名男子又高又瘦,帶著一臉堅決的迷惘。他披著一件老舊的黑色斗篷,雙眼碧綠。
「你看什麼?」老嫗問那名矮小的男人,「盧克,躺這裡的是什麼?」
「一匹死馬。」他回答,「不,沒死,可以拿去餵蠍尾獅或那頭龍。」他吃吃的笑聲聽起來就像火柴摩擦。
「蠢。」好運嬤嬤說,接著又問另一人,「你呢?這巫師、先知、奇術師?你這雙術士之眼又到了什麼啊?」她跟著盧克一起出刺耳的怪笑,但看到那名高個兒依盯著獨角獸,笑聲便戛然而止。「回答我啊,你這騙人的小丑!」她怒吼,但高個兒男子沒有轉頭。老婦人伸出一隻蟹爪般的手,將他下巴用力一扭,硬扳過他腦袋。她那雙濁黃的眼珠猜疑地瞪著他。男子垂下視線。
「馬。」他喃喃道,「一匹白色的母馬。」
好運嬤嬤端詳他良久。「你也是個笨蛋,魔法師。」她最後終於嗤笑了聲,「不過比盧克更蠢,也更危險。他只會出於貪婪而撒謊,但你會因為恐懼而撒謊。或者,是出於善心嗎?」男人一語不發,好運嬤嬤自顧自笑了起來。
「好,」她說,「白馬就白馬,我要她加入我們嘉年華馬戲團。第九輛的籠子是空的。」
「我需要繩子。」盧克說。但就在他要轉身離開時,老婦人喊住了他。
「唯一能綁住她的繩子,」她說,「是遠古神用來捆綁惡狼芬里爾39的繩索。而那條繩索是用魚的氣息、鳥的唾液、女人的鬍鬚、貓的叫聲、熊的肌腱,還有一樣,我想起來了──是山的根所做成的。我們既沒有這些材料,也沒有矮人幫我們織繩,只能想辦法用鐵欄杆困住她了。這樣吧,我來對她下個昏睡咒。」好運嬤嬤的雙手於是在夜色中比劃了起來,喉嚨裡同時咕噥了些令人不舒服的詞語。待老婦人施完咒後,獨角獸周遭透出一股閃電的氣味。
「把她關起來吧。」她對兩名男子說,「現在,無論你們發出多大聲響,她到天亮前都不會醒來──除非你們像平時一樣蠢,伸手去摸她。把第九個籠子給拆了,在她四周重新架起來,但小心!就算你們的手只是輕輕擦過她的鬃毛,也會立刻變成驢子蹄,到時可是你們活該。」她又譏諷地看向那名高高瘦瘦的男子。「若是如此,你那些小戲法,可是會變得比現在還要難施展呢,巫師。」她氣喘吁吁地說,「快動手啊,天就快亮了。」
等她遠遠走出聽力範圍,好像只是出來看個時間,就又悄聲無息地藏回馬車的陰影中之後,那名叫盧克的男子吐了口口水,好奇地問:「現在我倒想知道那老太婆在擔心什麼,我們摸了那畜生會怎樣?」
魔法師的回應幾乎細不可聞:「就算是惡魔親自施咒,她陷入最深沉的睡眠,只要一被人類的手觸碰,她會立刻醒過來。而好運嬤嬤可不是惡魔。」
「她就希望我們這麼以為。」黝黑的男子冷笑著說,「驢子蹄!呿!」但他將兩隻手深深插進口袋裡,「咒語為什麼會破除?她不過是頭白色的老母馬啊。」
但魔法師已然朝著最後一輛黑色馬車走去。「快,」他回頭招呼,「天就要亮了。」
接下來的一整晚,他們就忙著將第九座籠子的柵欄、地板、籠頂拆下來,然後再重新組裝在沉睡的獨角獸四周。正當盧克用力拉了拉車門,確保門牢牢鎖上時,東方灰濛濛的樹影開始亮起來,獨角獸也睜開了眼。兩名男子匆忙開溜,但那高個兒魔法師又回過頭,恰巧看見獨角獸站了起,注視她面前的鐵柵欄,低垂的頭像一匹老邁的白馬搖搖擺擺。
- Cubit,古代一種度量長度的單位,由手肘至中指頂端為基準,約在四十五至五十五公分之間。
- 出自英文老歌〈I Am A Roving Gambler〉。此處蝴蝶的話大多是引用歌謠、詩詞、戲劇、典籍等拼湊而成。
- 出自葉慈之詩〈John Kinsella’s Lament for Mrs. Mary Moore〉。
- 出自莎士比亞《李爾王》。
- 出自英國詩人蘭德(Walter Savage Landor)之詩〈I Strove with None〉。
- 出莎士比亞《哈姆雷特》。
- 出自英文老歌〈You’re My Everything〉。
- 出自一九四○年的美國流行歌曲〈You Are My Sunshine〉。
- 出自葉慈之詩〈When You Are Old〉。
- 出自老歌〈Hungry hash house〉,原歌詞是She’s my freckle-faced consumptive Mary Jane,但作者將freckle-faced 改成 pickle-faced。
- 出自法國劇作《西哈諾》(Cyrano de Bergerac),電影《大鼻子情聖》即改編此劇作。
- Rumpelstiltskin,格林童話中的一種矮人妖精。
- 出自一九○二年的美國流行歌曲〈Bill Bailey〉。
- 出自歌舞劇《眾星拱月》(Best Foot Forward)裡的歌曲〈Buckle Down, Winsocki〉。
- 出自英國詩人約翰.多恩(John Donne)之詩〈Song: Go and Catch a Falling Star〉。
- 出自英國詩人斯曼(E. Housman)之詩〈Reveille〉。
- 出英國劇作家馬婁(Marlowe)所著之《浮士博士悲劇史》(The Tragical History of Doctor Faustus)。
- 出自歌曲〈One, Two, Three, O’Lairy〉。
- 出自英國詩人傑拉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之詩〈Carrion Comfort〉。
- 出自美國歌曲〈Look Down That Lonesome Road〉。
- 出自莎士比亞劇作《奧賽羅》。
- 出自英詩〈Tom o’Bedlam〉,作者不明
- 出自莎士比亞劇作《馬白》。
- 出自魯德亞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所著之短篇故事〈小灰獴〉(Rikki-Tikki-Tavi)。
- 出自歌手艾靈頓公爵的歌曲〈Take the A Train〉。
- 出自英國作家W.S.吉伯特( S. Gilbert)之詩〈The Yarn of Nancy Bell〉。
- 出自英國歌曲〈Has Anybody Here Seen Kelly?〉。
- 出自莎士比亞劇作《李爾王》。
- 出自英詩〈Western Wind〉,作者不明。
- 出自愛倫.坡(Edgar Allan Po)詩〈Eldorado〉。
- 出自聖誕頌歌〈God Rest You Merry, Gentlemen〉。
- 出自英文老歌〈Don’t Be Half Safe〉。
- 出自《聖經》〈申命記〉第三三章第十七節。
- 出自莎士比亞劇作《李爾王》。
- 出自英國童謠〈Hark, Hark! The Dogs Do Bark〉。
- 出自美國歌舞劇《旋轉木馬》(Carousel中的歌曲〈A Real Nice Clambake〉
- Mommy Fortuna,Fortuna是羅馬神話中的幸運女神。
- Fenris-wolf,北歐神話洛基與女巨人安格爾波達所生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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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角獸住在一座丁香色的森林內,遺世獨立。她很老很老了,但她自己並不知道,她身上再也不是那飛揚奔放的浪花白,而是雪落月夜的色彩。但她眼神依舊清亮奕奕,行動也依舊宛如海面飛掠的光影。 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一頭長了角的馬,如同獨角獸常被描述的那樣。她體形比較小、偶蹄,渾身散發一種最古老也最桀驁不馴的優雅,那種優雅是馬從來不曾擁有的,在鹿身上只是淺薄羞怯的模仿,在山羊身上不過是蹦蹦跳跳的滑稽仿效。她的脖頸修長苗條,讓她的頭顯得比實際上還小,鬃毛幾乎一路披垂至背中央,輕柔有如蒲公英的棉絮,纖細有如藤蔓的鬈鬚。她有著尖尖的耳尖、細細的長腿,足踝處生著白髮般的羽毛,而雙眼之上的長角,即便在最深沉的午夜也搖曳閃耀著海貝般的光華。她曾用這支角屠過龍、治癒過一名國王身上無法癒合的毒創,也曾替幼熊撞落成熟的栗實。 獨角獸是永生不死的。他們天生便習於獨自居住在一處地方,通常是一座森林,而那座林子內會有一汪清澈的水潭,讓他們能照見自己──因為他們有那麼點虛榮,知道自己是全世界最美麗生物,更別說還有魔法。他們鮮少交配,而且世上沒有一地方比獨角獸誕生之地還要迷人。她最後一次見到其獨角獸的時候,那些偶爾還會來找尋她的潔少女,還是用不同的語言呼喚她。但她並不知曉日與年歲,甚至是季節。因為有她在,她的森林永遠是春天,而她便鎮日在高大的山毛櫸間徐徐漫步,守護那些住在土裡、樹叢、巢窩、洞穴、地面和樹梢的動物。一代又一代,無論是狼是兔,那些動物們獵食、相愛、生子、死去,儘管這些事獨角獸一件也不曾做過,卻從不曾看膩。 有一天,兩名攜著長弓的男子騎馬穿過她的林子,他們是來獵鹿的。獨角獸尾隨兩人,她的步履如此謹慎,就連馬兒都不曾察覺她就在一旁。看見那兩人,讓她心裡滿溢一種古老、和緩又奇特的親切與恐懼。如果可以,她絕不讓人類看見她,但她喜歡看著他們騎馬而,聆聽他們談話。 「我不喜歡這座森林的感。」較年長的那名獵人嘟噥道,「住在獨角獸森林裡的物,時間久了也會些小小的魔法,大多是讓己消失。我們在這找不到獵物的。」 「世上早就沒有獨角獸了。」第二名男子說,「就算他們真的存在過。這座森林也和其他的沒兩樣。」 「那為什麼這裡的葉子永遠不會掉落、也從來沒下過雪?我告訴你,這世上還有一頭碩果僅存的獨角獸──祝那孤單的老傢伙好運──而且只要他住在這森林一天,就算是想獵隻山雀掛在馬鞍旁帶回家都別想。走吧,繼續往前走,你等等就知道了。我很了解那些獨角獸。」 「是看書上寫的吧。」另一人接腔,「你都只是從書啊、故事啊、歌謠裡知道的。都換過三任國王了,不管是這裡或別的國家,完全沒聽說有人見過獨角獸。你對獨角獸的了解也沒比我多到哪兒去,我也讀過同樣的書、聽過同樣的故事,而我這輩子可是一頭獨角獸也沒見過。」 頭一名獵人沉默了一會兒另一人自顧自吹著走音的口哨。接著,第一人又說:「曾祖母見過一次獨角獸,我小時候她常跟我說。」 「喔?是嗎?那她有用黃金馬轡抓住他嗎?」 「沒有,她沒有什麼黃金馬轡,你也不需要黃金馬轡才能捉住獨角獸,那不過是童話故事裡的情節。你只需要一顆純淨的心。」 「是啦是啦。」年輕人咯咯笑了起來,「那她有騎那頭獨角獸嗎?像古代女神那樣,不用馬鞍騎著穿梭在樹林裡?」 「我曾祖母怕大型動物。」第一名獵人說,「她沒騎那頭獨角獸。但她動也不動地坐著,那頭獨角獸將他的頭枕在她腿上睡著了。直到他醒來前我曾祖母都沒動過。」 「他長什麼樣子?普林尼1把獨角獸述得非常凶惡,馬身、鹿首、象足、熊尾,吼低沉,長著一根黑色的犄角、長兩腕尺2,而中國人──」 「我曾祖母只說那頭獨角獸很好聞,她向來受不了任何動物的氣味,連貓或牛都不行,更不用說野獸了,但她很愛那頭獨角獸的味道。她有次說著說著還哭了。當然啦,她那時年紀很大了,任何能讓她想起青春的事都會讓她掉淚。」 「我們掉頭去別的地方打獵吧。」第二名獵人忽然說。兩人掉轉馬頭時,獨角獸悄悄地踏進一片灌木叢裡,一直等到他們再次遠遠走在前方時才又跟上。兩人默默騎著馬,直到快到林子邊緣時,第二名獵人才輕聲問:「你覺得他們為什麼都消失了?如果這世上真有過獨角獸的話。」 「誰知道?時代不同了。你覺得現在對獨角獸來說是個的時代嗎?」 「不,但我也不覺以前的人會認為,自己的時代對獨角獸來說是好的時代。而現在想想,我那時好像聽過一些故事──但我那時不是醉得昏昏欲睡,就是在想其他事。算了,不重要。如果我們快點的話,還有足夠的天光可以打獵。走吧!」 兩人竄出樹林,策馬飛奔,疾馳而去。但在他們消失於視線之外以前,第一名獵人回過頭,開口呼喊,好像他能見到佇立陰影中的獨角獸一樣。「待在那兒,可憐的野東西,這世界不適合你,留在你的林子裡,讓你的樹木永保長青、讓你的朋友百歲長命。別理那些年輕女孩,因為她們到頭來只會變成愚鈍的老太婆。祝你好運。」 獨角獸動也不動佇立森邊緣,出聲道:「我是世上唯一的獨角獸。」這是她超過百年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在這之前,她甚至不曾自言自語過 她心想,不可能。她從來不在意形單影隻,也不在意從來不曾見過別的獨角獸,因為她一直都知道世上還有其他像她一樣的同伴,而對獨角獸來說,只要知道這點就夠了。「但若其他獨角獸都消失了,我會知道的。我也會消失。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不可能不發生在我身上。」 她被自己的聲音嚇一跳,想要拔腿就跑。她沿著她林子裡的黝暗小徑奔馳,輕盈迅捷、閃閃發亮。她穿過一方方驀然出現的林間空地,有些青草綠得刺眼,有些因林蔭顯得柔和朦朧。她能感覺到身旁一切:從拂過她足踝的野草,到風掀起樹葉時那迅如蟲影、一閃即逝的藍色和銀色光芒。「喔,我絕不能離開這裡,永遠不行,如果我真是世上最一頭獨角獸就更不可以。我知道要如何在這裡生活,我熟悉這裡有的氣味和味道,我了解這裡的一切。除了這些,我在這世還有什麼要找尋的?」 但等她終於停止奔跑,靜靜站在原地,聆聽頭頂上烏鴉鼓譟和松鼠爭吵不休時,她思忖,若是他們全都躲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呢?如果他們都躲了起來,而且就等著我呢? 疑慮一旦浮現,她便再無安寧。打從她第一次想像自己離開這座森林開始,她便坐立難安,身在一個地方,心思卻總是飄到另一個地方。她在水潭旁來回踱步,煩躁不安、鬱鬱寡歡。獨角獸並不擅長做選擇,她先是說不,又說好,然後又說不。日日夜夜,這是她第一次感到時間像蟲子般在她身上爬行。「我不會走的。只因為人們許久不曾見過獨角獸,不代表他們全都消失了。就算真是那樣,我也不會離開。我住在這裡」 但她終究在一個溫暖的夜裡醒來,說:「好,就是現在。」她匆匆穿過森林,試著不去看、也不去聞身旁的一切,不去感受她偶蹄下的土地。貓頭鷹、狐狸、鹿,那些在黑暗中出現的動物都在她經過時抬起頭來,但她看都不看。我一定要儘快離開,她想,然後儘早回來。或許我不需要走得太遠。但無論我有沒有找到其他獨角獸,我都很快就會回來,越快越好。 月色下,自森林邊緣迤邐而出的道路如水波般熠熠生光,但等她踏足其上、離開樹林時,她才感到路面有多麼堅硬、多麼漫長。她幾乎就要掉頭了,但她沒有,反而深深吸進一口仍舊朝她飄來的樹林氣息,當作花兒般啣在口中,久久不放。 這長路不知倉皇趕往何處,也沒有盡頭。它穿過村莊與小、平原與山嶺,穿過亂石嶙峋的荒原,也穿過野草自石間竄長出的草地,但這條路並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也不曾在任何一處停歇。它催促著獨角獸前進,如潮汐般拉扯著她四蹄,使她憂心忡忡,沒有一刻能夠靜下來聆聽空氣,像她過去習慣的那樣。她的眼裡總是充滿沙塵,沾染泥土的鬃毛變得僵硬沉重。 過去,在她的林子裡,時間總是與她擦身而過,但如今踏上旅途,卻是她走進了時光之中。樹木的色彩更替,沿途見到的動物長出厚實的皮毛復又褪去。雲朵在善變的風中或者緩緩移動、或者匆匆遠去,在陽光照耀下顯得金黃粉紅,在暴風雨中又轉為青灰。無論去哪兒,她都找尋著自己的同類,卻遍尋不著半點影蹤。而一路上無論到何種語言,都不曾提及過他們。 一日清晨,在她要離開路面準備入睡時,她看見一名男人在菜園裡鋤。她知道自己應該要躲避,卻靜靜佇立原地,看著他幹活,直到人挺直腰桿,看見她站在那兒。男人的身材肥胖,每走一步,雙頰就跟著抖動。 「喔,」他說,「喔,你好美啊。」 看見他解下腰帶,繞成一圈,笨拙地朝自己走來時,獨角獸是開心多過害怕的。這人知道她是什麼,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挖蕪菁,以及追捕一頭跑得比他還要快的耀眼生物。她閃身避開他的第一次撲擊,輕盈地像是風把她吹開一般。「一直以來,人們都是用鈴鐺和旗幟來捕捉我,」她告訴男人,「他們知道,要捉到我,唯一的方法就是用奇妙的追逐吸引我上前觀看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從未被捉到過。」 「我一定是腳滑了。」那人說,「別動,你這美麗的傢伙。」 「我直不明白,」獨角獸一面看著那人站起,一面若有所思地說「你們捉到我之後,打算要做什麼呢?」那人又撲上前,她卻如雨般從男人身邊溜開。「我覺得你們並不了解自己。」她說。 「嘿,別動。別動,別緊張。」男人汗涔涔的臉上流淌著一道道泥土的痕跡,幾乎喘不過氣來。「好美啊,」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好美的小母馬。」 「母馬?」獨角獸尖叫,聲音刺耳到男人停止追趕,用手摀住耳朵。「母馬?」她質問,「我?馬?你把我當成馬?那就是你看到的嗎?」 「乖馬兒,」胖男人氣喘吁吁地道,他靠著籬笆,抹了抹臉。 只要把你好好梳理一番、洗得乾乾淨淨,保管你走到哪兒都會最美的一頭小母馬。」他又伸出那條腰帶,「我要帶你去市集。他說,「來吧,馬兒。」 「馬。」獨角獸說,「你要抓的是一匹馬,一匹鬃毛上黏滿雜草的白馬。」男人靠近時,她用頭上的角穿過腰帶,猛力將它從男人手中扯開,扔到路對面的一畦雛菊中。「我是馬?」她冷哼,「最好我是一匹馬!」 有那麼片刻,男人離她很近,她大大的眼就這麼直勾勾地望進男人那雙疲憊又詫異的小眼中。接著,她轉身,在路上飛奔而去,速度快到看見她的人都驚呼:「看,這才是馬呀!一匹貨真價實的馬!」一名老翁輕聲跟他妻子說:「是亞拉伯馬。我有次坐船,船上就有匹亞拉伯馬。」 從那時起,除非真的無法繞道而行,否則就算是夜裡,獨角獸也會避開城鎮。即便如此,還是有幾人企圖追捕她,但他們總以為自己在追的是一頭遊蕩的白馬,不曾有人展現出追逐獨角獸時應有的歡欣和敬意。 他們帶著繩子、網子,和當作誘餌的方糖,對她口哨,喊她貝絲或奈莉。有時候,她會放慢速度,讓他們的馬能捕捉她的氣味,然後看著那些牲畜立起後腿、疾轉過身,載著驚恐的騎士落荒而逃。馬總是認得出她。 「怎麼會這樣?」她不明白,「如果人們只是單純忘了獨角獸,或是變得對所有獨角獸都懷恨在心,看到就巴不得能殺了他們,我想我還可以理解。但完全認不出他們、把獨角獸看成別種生物──若是如此,他們在彼此眼中又是什麼?樹是什麼?房子呢?真正的馬呢?他們自己的孩子呢?」 有時候,她會想,如果人們再也分不清自己看到的是什麼,那麼這世上或許還有獨獸存在,既不為人所知,也樂得開心。但不管再期望、再虛榮,她都非常楚,人類變了,這世界也跟著變了,因為獨角獸已經消失了。但她沿著堅硬的路面前進,儘管每一天,她都更加希望自己從未離開那座林子。 接著,一日午後,一隻蝴蝶搖搖晃晃地乘著風而來,停在她的角尖頂端。他全身上下如絲絨一般,黝黑光滑,粉塵滿布 ,翅膀上金斑點綴,宛如一片纖薄的花瓣。蝴蝶在她的角上翩翩起舞,用捲曲的觸角向她致意。「你好嗎?我是個流浪的賭徒3。」 這是打從獨角獸上路以來頭一回笑了。「蝴蝶,今天風這麼大,你出來做什麼呢?」她問,「你會著涼然後早夭的。」 「死亡帶走人之所欲,留人之所棄4。」蝴蝶說,「吹吧,風,吹破你的臉5。我用生之火暖手6,遍體得到撫慰。」他就像一抹黃昏,在她的角上閃爍著微光。 「蝴蝶,你知道我是什麼嗎?」獨角獸期盼地問。 他回答:「再清楚不過啊,你是魚販7。你是我的一切8,你是我的陽光9;你年邁髮蒼,昏昏欲睡10,你是我的苦瓜臉,體弱多病的瑪莉珍11。」他頓了會兒,迎風拍動翅膀,接著又喋喋不休地說下去,「你的名是懸在我心的一只金鈴12。我願粉身碎骨只為再次呼喊你的名。」 「那就喊出我的名字吧。」獨角獸懇求「如果你知道我的名字,請你告訴我。」 「侏儒怪13,」蝴蝶喜孜孜地回答,「抓到了!你拿不到獎牌了。」他在她的角上跳躍閃耀,唱著,「回家吧,比爾貝利,你不回家嗎?14那是他曾回不去的地方。 全力以赴吧,溫索基 15,去接住一顆墜落的流星16。肉體動也不動,血卻四處漫流17,所以這裡的人都該叫我屠魔者18。」他的眼在獨角獸角上的光芒中閃耀著鮮紅。 她嘆了口氣,踏著沉重的腳步繼續前行,一方面覺得有趣,一方面卻也失望。是妳活該,她對自己說,妳本就不該期望一隻蝴蝶會知道妳的名字,這點妳很清楚。他們只知道歌謠、詩句,和他們聽過的東西。他們也是出於好意,只是腦子不太清楚。況且清楚又有何用呢?他們生命如此短暫。 蝴蝶在她眼前神氣活現地搖搖擺擺,唱著:「一、二、三,老賴瑞19。」他一邊旋轉一面吟唱,「不,我不從腐肉中求安慰20,看看那條寂寞的路21。一方面痴心疼愛,一方面又滿腹猜疑,那才是活受罪22。快啊,歡笑,帶來瘋狂的幻想,由我指揮23,夏日減價大拍賣,只限三天。我愛你,我愛你,喔,討厭,真討厭,走開,巫婆,快走開24,對,沒錯你翅膀受傷就不該來這25。柳樹、柳樹、柳樹。」他的聲音在獨角獸腦中叮噹作響,宛如銀幣墜落 天光漸暗,接下來的時間蝴蝶便一路跟著她前進,但當太陽下山,天空布滿魚兒般的玫瑰色雲彩時,他自她角上飛落,在她面前流連盤旋。 「我得去搭A線列車了26。」他彬彬有禮地說。在雲彩的映照下,她能看見蝴蝶的絲絨翅膀上爬著細緻的黑色紋理。 「再會了。」她說,「祝你能聽見更多歌謠。」──這是她能想到送給蝴最好的道別語了。但蝴蝶沒有離開,只是在她的頭頂上拍動翅膀。在藍色的夜空,他忽然間看起來沒那麼瀟灑,而且顯得有些緊張。「去吧。」她催促蝶,「外頭對你來說太冷了。」但蝴蝶依舊徘徊不去,自顧自地哼著。 「他們騎著那匹你叫馬其頓的馬,」他心不在焉地吟詠,隨後又無比清晰地唱道,「獨角獸,古法語拼作unicorne,拉丁語為unicornis。字面意義即為一隻角,unus是一,cornu是角。一種傳說中樣貌似馬、頭上長著一根犄角的動物。喔,我是廚師,也是英勇的船長,還是南西號上的船員27。這裡有人見到凱利嗎28」他在空中興高彩烈地飛舞著,首批現身的螢火蟲又好奇又充滿疑慮地在他身旁閃閃爍著光芒。 終於聽見自己的名字被說出來,獨角獸實在太開心也太驚訝,以至於忽略了說她像馬的那些話。「喔,你認得我」她喊道,雀躍地噴了口氣,把蝴蝶吹出六公尺外。等他趕忙飛回她面前後,懇求道:「蝴蝶,假若你真的知道我是誰,告訴我,你可曾見過我的同類;告訴我,我得往哪兒走才能找到他們?他們都去哪兒了?」 「蝴蝶啊蝴蝶,我該躲去哪兒?」蝴蝶在消逝的天光中唱著,「那個可愛又尖酸的傻瓜馬上就要出現29。主啊,讓我將我的愛擁在懷裡,而我將再次安睡30。」他再次停駐在獨角的角上,她感覺得到他在顫抖。 「求求你,」她說,「我只知道世上還有沒有其他獨角獸。蝴蝶,只要告訴我世上還有我的同類,就會相信你,然後回到我的森林、我的家。我已經離開太久,我說過我很快就會去的。」 「越過月之山,」蝴蝶開口,「走下影之谷,去吧,勇敢地去吧31。」他驀然住口,接著又用一種奇怪的語調說,「不,不,聽著,別聽我的話,聽好了。只要鼓起勇氣,妳就能找到同類。好久好久以前,他們走遍所有的路,紅牛在後頭緊追不捨,掩蓋了他們的腳步。別讓任何事擊倒你32,但也以身犯險33。」他的翅膀拂過獨角獸的膚。 「紅牛?」她問,「紅牛是什麼?」 蝴蝶開始歌唱:「跟著我,跟著我,跟著我,跟著我。」但他又大力地搖起頭來,唸誦道,「他為牛群中頭生的,有威嚴;他的角是野牛的角,用以抵觸萬邦,直到地極34。聽啊,聽啊,快快聽好了。」 「我在聽。」獨角獸喊道,「我的同類在哪兒?那頭紅牛究竟是什麼?」 但蝴蝶飛撲到她耳邊,邊笑邊唱著:「我做了個噩夢,夢到我在地上爬,那些小小狗,特瑞、布蘭奇,還有蘇,全都對著我吠叫35,那些小小蛇,全都對著我吐信,乞丐就要進城了36,最後上桌的是蛤蜊37。」 暮色中,蝴蝶又在她面前飛舞了會兒,然後便顫抖著遁入路旁的紫色陰影中,一邊還挑釁地唸著:「飛蛾啊,是你還是我!手拉著手拉著手拉著手拉著手……」獨角獸最後見到的,是他在樹林間飛掠而過的小小身影,但她也可能是被自己的雙眼所矇騙,因為此刻的夜裡已處處都是飛舞的翅翼。 至少他認得我,她悵然若失地想著,那總意味著些什麼吧。但她又回答自己,不,那毫無意義,不過是有人曾編了一首有關獨角獸的詩詞或歌謠。但那頭紅牛呢,那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猜又是一首歌吧。 她緩緩前行,夜色朝著她圍攏。天幕低垂,幾乎是全然的黑,只有一輪漸漸轉黃的銀輝,那是藏在濃密雲層之後移行的月。獨角獸輕輕對自己唱起,那是許久許久以前,她曾在她的林子裡聽見一名少女唱過的歌。 麻雀和貓兒會先住進我鞋裡, 在我能與你同住之前。 魚會先走出大海, 在你回到我身邊之前。 她不明白歌詞的意義,但這首歌讓她渴切地想起家園。她覺得,從踏上旅途的那一刻起,彷彿便聽見秋日開始搖動著山毛櫸。 終於,她躺在冰冷的草地上睡去。世上再沒有野獸比獨角獸更警醒,但他們一旦入睡,就睡得平穩酣甜。然而,若非夢回家園,她一定會被夜裡逼近的車輪聲與鈴鐺聲吵醒,即便那些車輪上都裹著布條,小小的鈴鐺上也纏著毛線。但她那時在一個好遠好遠的地方,遠到那些輕柔的鈴鐺聲無法企及,所以她沒有醒來。 總共有九輛馬車,每輛車上都罩著黑布、每輛車都由一匹削瘦的黑馬拉著,而每當風吹起那些黑色布幔,就可以看見每輛車的兩側都架著牙齒一般的柵欄。駕駛領頭馬車的是一名矮胖的老嫗,蓋著布簾的車身上掛著招牌,上面用大字寫著:好運嬤嬤38的午夜嘉年華,下方則用較小的字體寫著:闇夜之獸,現身光明。 當領頭的馬車來到靠近獨角獸睡著的地方時,那名老嫗忽然勒住她的黑馬。其他馬車跟著停了下來,靜靜等著老嫗用看的姿態翻身下車。老嫗無聲無息地朝獨角獸走去,垂眼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開口:「瞧瞧,瞧瞧,我這把老骨頭走大運了,在我眼前的,可不是世上最後一頭獨角嗎。」她的聲音在空氣中留下一股蜂蜜和火藥的餘味。 「他八成不曉得。」她說,微笑時露出一口石礫般的牙,「但我也沒打算告訴他。」她回頭望向那些黑色的馬車,彈了兩下手指,第二和第三輛的車伕下車朝她走來。其中一人像她一樣,又矮又黑,看起來冷酷無情,另一名男子又高又瘦,帶著一臉堅的迷惘。他披著一件老舊的黑色斗篷,雙眼碧綠。 「你看到什麼?」老嫗問那名矮小的男人,「盧克,躺在這裡的是什麼?」 「一匹死馬。」他回答,「不,沒死,可以拿去餵蠍尾獅或那頭龍。」他吃吃的笑聲聽起來就像火柴摩擦。 「蠢貨。」好運嬤嬤說,接著又問另一人,「你呢?這位巫師、先知、奇術師?你這雙術士之眼又看到了什麼啊?」她跟著盧克一起發出刺耳的怪笑,但看到那名高個兒依舊盯著獨角獸,笑聲便戛然而止。「回答我啊,你這騙人的小丑!」她怒吼,但高個兒男子沒有轉頭。老婦人伸出一隻蟹爪般的手,將他下巴用力一扭,硬扳過他腦袋。她那雙濁黃的眼珠猜疑地瞪著他。男子垂下視線。 「馬。」他喃喃道,「一匹白色的母馬。」 好運嬤嬤端詳他良久。「你也是個笨蛋,魔法師。」她最後終於嗤笑了聲,「不過比盧克更蠢,也更危險。他只會出於貪婪而撒謊,但你會因為恐懼而撒謊。或者,是出善心嗎?」男人一語不發,好運嬤嬤自顧自笑了起來。 「好,」她說,「白馬就白馬,我要她加入我們嘉年華馬戲團。第九輛的籠子是空的。」 「我需要繩子。」盧克說。但就在他要轉身離開時,老婦人喊住了他。 「唯一能綁住她的繩子,」她說,「是遠古眾神用來捆綁惡狼芬里爾39的繩索。而那條繩索是用魚的氣息、鳥的唾液、女人的鬍鬚、貓叫聲、熊的肌腱,還有一樣,我想起來了──是山的根所做成的。我們既沒有這些材料,也有矮人幫我們織繩,只能想辦法用鐵欄杆困住她了。這樣吧,我來對她下個昏睡咒。好運嬤嬤的雙手於是在夜色中比劃了起來,喉嚨裡同時咕噥了些令人不舒服的語。待老婦人施完咒後,獨角獸周遭透出一股閃電的氣味。 「把她關起來吧。」她對兩名男子說,「現在,無論你們發出多大聲響,她到天亮前都不會醒來──除非你們像平時一樣蠢,伸手去摸她。把第九個籠子給拆,在她四周重新架起來,但小心!就算你們的手只是輕輕擦過她的鬃毛,也會立刻變成驢子蹄到時可是你們活該。」她又譏諷地看向那名高高瘦瘦的男子。「若是如此,你那些小戲,可是會變得比現在還要難施展呢,巫師。」她氣喘吁吁地說,「快動手啊,天快亮了。」 等她遠遠走出聽力範圍,好像只是出來看個時間,就又悄聲無息地藏回馬車的陰影中之後,那名叫盧克的男子吐了口口水,好奇地問:「現在我倒想知道那老太婆在擔心什麼,我們摸了那畜生會怎樣」 魔法師的回應幾乎細不可聞:「就算是惡魔親自施咒,讓她陷入最深沉的睡眠,只要一被人類的手觸碰,她也會立刻醒過來。而好運嬤嬤可不是惡魔。」 「她就希望我們這麼以為。」黝黑的男子冷笑著說,「驢子蹄!呿!」但他將兩隻手深深插進口袋裡,「咒語為什麼會破除?她不過是頭白色的老母馬啊。」 但魔法師已然朝著最後一輛黑色馬車走去。「快,」他回頭招呼,「天就要亮了。」 接下來的一晚,他們就忙著將第九座籠子的柵欄、地板、籠頂拆下來,然後再重新組裝在沉睡獨角獸四周。正當盧克用力拉了拉車門,確保門牢牢鎖上時,東方灰濛濛的樹影開始亮了起,獨角獸也睜開了眼。兩名男子匆忙開溜,但那名高個兒魔法師又回過頭,恰巧看見獨角獸站了起來,注視她面前的鐵柵欄,低垂的頭就像一匹老邁的白馬搖搖擺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