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沙發上小睡片刻後醒來,太陽已近西山。窗戶外頭的廣場上,跟平時一樣聚集了許多人潮。他們臉上總是堆滿憤怒,不知道在高聲疾呼著什麼。偶爾,我會在他們的臉上發現自己的某些碎片。那到底是什麼呢?
即使我用手抹了臉好幾次,也找不到一點起床的力氣。我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打開Instagram,上面充斥著那些不再聯絡的人展示自己平常生活的樣貌。私訊頁面裡塞滿了訊息,我漫不經心地滑著。在這個過程中,一封以「好久不見」開頭的訊息讓我停下手上的動作。它來自一個帳號叫做「1004」而且沒有設定頭像的人。我的背脊發涼,開始閱讀這則訊息。
好久不見。
真的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要說「好久不見」反而讓人覺得尷尬萬分呢。你過得好嗎?你過得還不錯,對吧
也是,你好像真的過得很好。不光在電視上能看到你,網路上也一直出現關於你的話題。老實說,我很訝異。沒想到你會成為……這種人,所以也完全沒辦法想像你會像那樣站在人前。
或許我該先問你「你知道我是誰嗎」、「你還記得我嗎」比較合適,但是我不想這麼做。因為,這樣太虛假了。即使我沒有說出自己的姓名,甚至只是發一個句號給你,你也一定知道這封訊息就是我發的。十五年,這段時間長得足以讓任何事物消散殆盡,我卻非常確信你能夠認出我,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麼呢?我仔細思考了一下……原來是因為在我的記憶中,你從未模糊淡去,始終保持著原本的樣子刻印在那裡。彷彿上個星期才見過面的人一樣,你之於我依舊生動、歷歷在目。它永遠都不會成為過去,而且一直停留在此刻。我相信對你來說,我這個人的某些部分一定也還存在著。單向的事物是不成立的,就像你當時對我說過的。
你還記得這句話嗎?
我想你應該是記得的吧。
你也只能記得啊。
我本來決定要發給你一則氣勢洶洶的訊息,但是真正開始動手寫的時候,又因為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而茫然了。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要告訴你這句話。
池子裡發現了屍體。
屍體的身分很快就被確認了。
很奇怪吧?從那時起已經過了無數的日夜,真相仍然存在那個地方。
我收起手機,立刻坐到電腦前,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在檢索欄打出「壽城池」三個字。畫面中,鋪天蓋地都是為了舉行世界大學運動會而開始進行都市重整的報導。報導的內容和語調就像抄寫自同個範本一樣,大概都是政府單位提供的報導素材,內容在說跟廢墟無異的壽城樂園即將被拆除,一到夏天就飛蚊肆虐的壽城池也會重建噴水池等公園設施。我心想,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陳舊的事物必然會損毀、被拋棄,直到最後消失為止,這是這個世界的規則。我以前住的公寓也被拆遷了,重建工程已經結束許久。走進新居的那天,為了買房而努力攢下大錢小錢的媽媽流下了喜悅的淚水。回想起她打從心底感到幸福的神情,讓我的心情稍微平靜下來。關於壽城池的新聞,除了這些之外沒有其他特別有用的消息。就在我正想要關閉視窗的那一瞬間,頁面最底下一則標題簡短異常的新聞映入眼簾。我的手顫抖著點擊了那則報導。
「壽城池重建現場發現屍體」
頁面中顯示的照片裡,池水從池潭中流出,到處都是土地被挖開的樣子。我就像剛學會識字的人,遲緩地反覆閱讀著同一段文字。
〔D市〕壽城池的重建工程現場發現一具身分不明的白骨,警方目前已介入調查。
根據壽城警察局透露,本月八日下午三點左右接獲一則通報,表示為修繕而進行抽水工程時,在壽城池中發現了可疑物體。警方出動的結果,確認是一具身分不明的屍體。據悉,該屍體被棄置水中而白骨化,很難推測死亡時間,因此國立科學調查研究院正在進行基因鑑定。
即使只是靜靜坐在位置上,我仍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我閉上雙眼,搓揉自己冰冷的雙手,將頭往後仰。
從後腦勺開始蔓延的寒氣,順著肩膀下行,直達我的手指與腳尖。我感覺自己的嘴唇正在打顫。就算已經把窗戶關上,心臟也像是被冰封一般寒冷。這種感覺揮之不去。我索性關掉電腦螢幕,暗下來的畫面中映射出一個嘴角下垂、眉間開始顯現淺淺皺紋的三十歲中年男子。他眼多,看上去充滿攻擊性,疑心病似乎很重。他的臉看起來像沉落湖底的屍體,又像四方形油畫布上一片漆黑的畫作,彷彿作畫者在一次失手後放棄完成畫作的意志,索性亂畫一氣。大概是這樣的一幅畫。
我這些年來的人生,可以說是為了遠離那個時期而存在也不為過。我以一種隱匿一層又一層人生的態度度過每日每夜,如今才終於能夠徹底隱藏自己。如今,那個時期的一切被連根掀起,重新浮出水面,我才醒悟那只是一個完美的錯覺。那時的我們所經歷的事,永遠都是現在進行式。
我再次打開螢幕,打出我熟悉的網址,進入曾連線過幾次登入視窗,然後輸入帳號與密碼。即使已經超過十年都沒登入,手指依然記得整個流程,這個發現讓我覺得新鮮。「迷你小窩」的所有留言板都已經關閉,而且設定成非公開狀態。我進入設定頁面,重新啟動日記功能,封存十幾年的記憶浮上水面。
情人節
二〇〇二年的早春,全世界因一股奇妙的狂熱而沸騰不已。二〇〇三年,尚未平息的世界盃熱潮仍充斥在大街上,希望就像霧氣一樣四處蔓延。大韓民國的全體國民心中都銘刻著「夢想成真」這句話,懷抱著有如宗教信徒般的信仰,堅信只要下定決心能做到何事為了界盃匆忙建造比賽場地的D市也大同小異,甚至連正值青春期、對一切變得漠不關心的我也感染到那種情緒。
那天才剛下課,我就抱緊書包衝出教室。學校到補習班的距離,搭公車只需要十分鐘,步行則要花費二十分鐘左右。每當我走到公車站附近,就會陷入矛盾掙扎。我一共有三個選擇:就這樣一路走到補習班;搭四〇〇號公車,行經四個站點,在補習班前面下車。或者,搭乘二一〇號公車。
二一〇號公車的終點站是D機場。不使用青少年專用的交通卡,而是拿著(偷來的)信用卡,搭二一〇號公車在機場站下車,買一張可以去到最遠地點的機票,就這樣遠走天涯,永遠不再回來──這是十六歲的我1想像中最刺激的逃跑方式。但是那天不一樣,我毫不猶豫選擇了朝補習班的方向奔跑而去。
外語高中密集訓練A班的教室一片黑暗。我走進教室,往我的座位──左邊第二排的第三個位子──走去。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接著用力抱緊自己的書包,心裡開始掙扎起來。
兩個月前,也就是國中二年級末,我開始在這個以進入特殊高中為目標的入學考衝刺班補習。學歷能夠保障未來的生活──當時的韓國社會仍然十分相信這一套,尤其是外語高中、科學高中等等,以特定目標成立的預科高中2也趁勢興起。我生活的壽城區便是以D市的「江南區」稱號(或是一種自嘲的蔑稱)聞名,說好聽一點是大學考試成績優秀的人很多(也就是很多人考進首爾大學),但是更準確來說,這個地區特有的保守封閉與教育熱潮互相結合,給這個地方發展出一種畸形補教文化的空間。於是,不僅學習成績優異的學生,連一些阿貓阿狗(也就是像我這樣,成績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孩)也要以入預科中為目來準備學考試。當然所有人都很清楚,這不過是為了刺激家長與學生的不安,讓補習班大賺一筆的伎倆。A班,名字取得很好聽,實際上是位在α(阿爾法)、β(貝塔)、γ(伽瑪)班之後的第四個等級,專收一些很明顯會在高中入學考中失敗、無可救藥的學生。我的數學與背誦相關科目較弱,比較擅長強調脈絡的國文與社會等科目。所以啊,不管以前還是現在,早早就認清現實才是我真正的問題點。儘管如此,我仍然乖乖留在補習班上課的原因,是因為考試是我擺脫D市的唯一辦法。即使內心深處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任務,也依舊堅持作夢──我理解現實的能力也只能到這裡。
我腳跨進黑的教室那天也是如此。即使明知不可能,甚至早就預感到可能撼動我人生的危險,卻還是選擇放學時間一到就立刻跑去補習班。我猶豫了許久後,終於從書包裡拿出一個小盒子。彷彿捧著聖杯一樣,我小心翼翼地把小盒子放到我右斜前方的那個位子上。
前一天晚上,我在超市買了價格最便宜的巧克力,跟著網路上看到的食譜,將巧克力隔水加熱之後,倒入心形的模具中。我笨拙地在巧克力上鋪滿糖霜與淋醬,最後再灑上糖粉,完成了我人生中第一個手工巧克力。照我最初的計畫,我會將這個任誰看了都覺得完成度非常糟的巧克力裝在從學校前面那間文具店買來的小盒子裡,把它放在桌上後就直接離開──像守護使一樣,不意地贈予
但是在這空無一人的教室裡,我的中二病,我快要爆炸的緊張感,不允許我讓我的巧克力像個單純的巧克力一樣。於是我從書包裡拿出印有首爾大學照片的練習冊,撕下一張內頁紙,開始用一種跟我的筆跡相去甚遠的可愛字體寫信。雖然對方不會知道寫信的人是誰,但我還是苦惱了很久,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我的心意。
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喜歡你。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能成為什麼人,只有一件事是我無比確信的,那就是,我比這世界上任何人,都還要經常想著你。雖然不知道「經常想到你」是否等於愛情的大小,但無論如何,如果去計算時間的總量,似乎是這麼一回事。
我有個習慣,就是去猜想我所擁有的、我可能擁有的人生是什麼模樣。
而那裡一直有你。我就像個傻瓜一樣。
我全心全意寫下在心裡反覆過千遍百遍的告白,感覺到一種秘密的快感。這是匿名才能獲得的一點自由。在這張小小的紙片裡,我沒有必要隱瞞任何祕密。
但是這封沒有寄件人,而且經過好幾次修改才完成的信裡,飽含著連我自己都感到羞恥不已、原汁原味的感情,在唸出聲音的當下,連我自己都忍不住害羞,不禁用力打自己一記耳光。趕快清醒過來!你真的打算把這東西放進盒子裡嗎?我一邊這樣想著,手卻不由自主地解開小盒上的蝴蝶結,把信紙折成畫片3的形狀,放在巧克力上。我重新繫緊蝴蝶結,把裝有巧克力的盒子放到他的座位上,然後在背起書包、打開門走出教室時,再次搧自己一巴掌。完全沒有現實感。我到底做了什麼?
就在我轉進走廊拐角時,我看見有人從對面走過來。她穿著格紋的緊身校裙,身高遠高於平均水準,皮膚黝黑,眼睛細細長長的,後腦勺的頭髮剪得極短,讓人一眼就能看見脖子,有一邊頭髮較長遮住臉頰。她是李紋紋。
紋紋特有的銳利雙眼直勾勾盯著我,然後從呆站在原地的我身邊走過。空氣中隱約飄著一股菸味。她不經意露出的耳廓上插滿耳釘,看起來就像固定在筆記本上的線圈。聽說紋紋的學校從今天開始放春假?只為了這半個月的叛逆,非要在身上打幾個洞的行為,著實充滿青春期特有的情懷。不對,這件事一點都不重要。紋紋正朝著教室的方向走去。怎麼辦?我是不是要先抓住她?還是先回教室,把盒子拿出來再說?要不是為了寫那封沒什麼了不起的情書,不對,即使只是省下那兩記巴掌的時間,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我現在該怎麼辦?當我還在磨蹭猶豫,紋紋早已走進教室。為時已晚,我的背脊開始發涼,感覺嘴唇開始變乾燥。到目前為止我竭盡全力隱藏的祕密,怎能因為僅此一次的叛逆,就輕易地公諸於世?這是我的傲慢與可悲造成的結果。
不對,冷靜下來!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把盒子放在那裡的人是我嗎?我只是在走廊上巧遇紋紋而已,如果是其他人把盒子放在那裡,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沒錯,在韓國這土地上,堅持見的人才能獲全勝。只我說不是我,就不是我啊。根本沒有擔心的必要。而且,紋紋也不一定會打開盒子啊!搞不好她根本不會放在心上。雖然不是不可能,但紋紋還得考慮自己身上能再打多少洞、怎樣才能將頭髮染成藍黑色而不被看守校門口的人發現、眉毛能夠修到多細等等,讓她看起來不像是會關心他人事務的人。
李紋紋。
她就讀我們學校附近的S女子中學。出人意料的是,不同於她與眾不同的外貌,她是A班裡數學與科學成績最好的人。在這個無藥可救的班級裡,她也是升上預科高中機率最高的人。既不屬於愛玩的孩子,但也不在模範生的範疇,她的非典型特質讓我更加坐立不安。沒有任何事可以保證李紋紋不會對其他人說三道四,說看到我放巧克力盒的事。如果是坐在紋紋旁邊的柳熙榮發現這件事,可能還好一點。熙榮家的方向與我家方向相同,學業成績也差不多,而且隸屬於各自學校的學生會。我們在去年的聯合校慶企畫小組中見過,也算聊過幾句話。她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卻給人一種公平公正的印象。假如是被熙榮發現,說不定還有一點說話的餘地?想法接二連三不斷湧現,卻沒想到什麼解決辦法。不安是不安,但飢餓歸飢餓。我頹喪地走向補習班前的便利商店。
本來想平時一樣買大鍋泡麵來吃,最選擇了生生烏麵。
每當考試成績不如意或是跟父母吵架的時候,我一定會買生生烏龍麵來吃。沒有比心亂如麻的時候更適合高價(?)的食物。大口大口喝著又燙又鹹又酸的醬油湯頭,一陣爆汗之後,會有一種那些讓腦袋變得亂七八糟的苦惱也跟著被洗掉的感覺。我在容器裡加入熱水,掩飾不住焦慮的心情,手指在便利商店的桌子上敲個不停。忍耐了大約四分鐘後,我打開丟棄湯水廚餘的垃圾桶。就在我試著將泡麵水從生生烏龍麵封蓋上的孔洞倒出時,整個碗的重心向下一歪,容器裡的泡麵也瞬間湧向垃圾桶。神聖的米白色麵條原封不動地落在垃圾桶的濾網上。看著熱氣蒸騰的麵條,我想起當食物掉到地上時,只要緊撿起來就還可以的「三秒原則」但是在我來得及應之前時間已經超三秒了。不走運的時候,就連煮一碗泡麵都不順利。
便利商店的玻璃窗映照出一張臉。那張臉的臉頰發紅,是我剛才打自己耳光時太大力了嗎?明明不怎麼痛啊。大概是激動的情緒還沒消退吧。距離上課開始還有三十分鐘左右。我應該直接逃回家,還是若無其事,裝作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回到補習班上課?
認真考慮一下子後,我才終於下定決心。是啊,就算這次逃走了,又會有什麼不同?即使祕密被所有人知曉,也沒有挽回現狀的方法。我從便利商店走出,果決地走向補習班
這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今後的生活會發生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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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沙發上小睡片刻後醒來,太陽已近西山。窗戶外頭的廣場上,跟平時一樣聚集了許多人潮。他們臉上總是堆滿憤怒,不知道在高聲疾呼著什麼。偶爾,我會在他們的臉上發現自己的某些碎片。那到底是什麼呢? 即使我用手抹了臉好幾次,也找不到一點起床的力氣。我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打開Instagram,上面充斥著那些不再聯絡的人展示自己平常生活的樣貌。私訊頁面裡塞滿了訊息,我漫不經心地滑著。在這個過程中,一封以「好久不見」開頭的訊息讓我停下手上的動作。它來自一個帳號叫做「1004」而且沒有設定頭像的人。我的背脊發涼,開始閱讀這則訊息。 好久不見。 真的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要說「好久不見」反而讓人覺得尷尬萬分呢。你過得好嗎?你過得還不錯,對吧? 也是,你好像真的過得很好。不光在電視上能看到你,網路上也一直出現關於你的話題。老實說,我很訝異。沒想到你會成為……這種人,所以也完全沒辦法想像你會像那樣站在人前。 或許我該先問你「你知道我是誰嗎、「你還記得我嗎」比合適,但是我不想這做。因為,這樣太假了。即使我沒有說自己的姓名,甚至只是發一個句號給你,你也一定知道這封訊息就是我發的。十五年,這段時間長得足以讓任何事物消散殆盡,我卻非常確信你能夠認出我,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麼呢?我仔細思考了一下……原來是因為在我的記憶中,你從未模糊淡去,始終保持著原本的樣子刻印在那裡。彷彿上個星期才見過面的人一樣,你之於我依舊生動、歷歷在目。它永遠都不會成為過去,而且一直停留在此刻。我相信對你來說,我這個人的某些部分一定也還存在著。單向的事物是不成立的,就像你當時對我說過的。 你還記得這句話嗎? 我想你應該是記得的吧。 你也只能記得啊。 我本來決定要發給你一則氣勢洶洶的訊息,但是真正開始動手寫的時候,又因為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而茫然了。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告訴你這句話。 池子裡發現了屍體。 屍體的身分很快就被確認了。 很奇怪吧?從那時起已經過了無數的日夜,真相仍然存在那個地方。 我收起手機,立刻坐到電前,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檢索欄打出「壽城池」三字。畫面中,鋪天蓋都是為了舉行世界大學動會而開始進行都市重整的報導。報導的內容和語調就像抄寫自同個範本一樣,大概都是政府單位提供的報導素材,內容在說跟廢墟無異的壽城樂園即將被拆除,一到夏天就飛蚊肆虐的壽城池也會重建噴水池等公園設施。我心想,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陳舊的事物必然會損毀、被拋棄,直到最後消失為止,這是這個世界的規則。我以前住的公寓也被拆遷了,重建工程已經結束許久。走進新居的那天,為了買房而努力攢下大錢小錢的媽媽流下了喜悅的淚水。回想起她打從心底感到幸福的神情,讓我的心情稍微平靜下來。關於壽城池的新聞,除了這些之外沒有其他特別有用的消息。就在我正想要關閉視窗的那一瞬間,頁面最底下一則標題簡短異常的新聞映入眼簾。我的手顫抖著點擊了那則報導。 「壽城池重建現場發現屍體」 頁面中顯示的照片裡,池水從池潭中流出,到處都是土地被挖開的樣子。我就像剛學會識字的人,遲緩地反覆閱讀著同一段文字。 〔D市〕壽城的重建工程現場發現一具身不明的白骨,警方目前介入調查。 根據壽城警察局透露,本月八日下午三點左右接獲一則通報,表示為修繕而進行抽水工程時,在壽城池中發現了可疑物體。警方出動的結果,確認是一具身分不明的屍體。據悉,該屍體被棄置水中而白骨化,很難推測死亡時間,因此國立科學調查研究院正在進行基因鑑定。 即使只是靜靜坐在位置上,我仍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我閉上雙眼,搓揉自己冰冷的雙手,將頭往後仰。 從後腦勺開始蔓延的寒氣,順肩膀下行,直達我的手指與尖。我感覺自己的嘴唇正在打。就算已經把窗戶關上,臟也像是被冰封一般寒冷。種感覺揮之不去。我索性關掉電腦螢幕,暗下來的畫面中映射出一個嘴角下垂、眉間開始顯現淺淺皺紋的三十歲中年男子。他的眼白露出過多,看上去充滿攻擊性,疑心病似乎很重。他的臉看起來像沉落湖底的屍體,又像四方形油畫布上一片漆黑的畫作,彷彿作畫者在一次失手後放棄完成畫作的意志,索性亂畫一氣。大概是這樣的一幅畫。 我這些年來的人生,可以說是為了遠離那個時期而存在也不為過。我以一種隱匿一層又一層人生的態度度過每日每夜,如今才終於能夠徹底隱藏自己。如今,那個時期的一切被連根掀起,重新浮出水面,我才醒悟那只是一個完美的錯覺。那時的我們所經歷的事,永遠都是現在進行式。 我再次打開螢幕,打出我熟悉的網址,進入曾經連線超過千幾百次的登入視窗,然後輸入帳號與密碼。即使已經超過十年都沒登入,手指依然記得整個流程,這個發現讓我覺得新鮮。「迷你小窩」的所有留言板都已經關閉,而且設定成非公開狀態。我進入設定頁面,重新啟動日記功能,封存十幾年的記憶浮上水面。 情人節 二〇二年的早春,全世界因一股奇的狂熱而沸騰不已。二〇〇三年尚未平息的世界盃熱潮仍充在大街上,希望就像霧氣一樣處蔓延。大韓民國的全體國民心中都銘刻著「夢想成真」這句話,懷抱著有如宗教信徒般的信仰,堅信只要下定決心就能做到任何事。為了世界盃而匆忙建造比賽場地的D市也大同小異,甚至連正值青春期、對一切變得漠不關心的我也感染到那種情緒。 那天才剛下課,我就抱緊書包衝出教室。學校到補習班的距離,搭公車只需要十分鐘,步行則要費二十分鐘左右。每當我走到公站附近,就會陷入矛盾掙扎。我一有三個選擇:就這樣一路走到習班;搭四〇〇號公車,行經四站點,在補習班前面下車。或者,搭乘二一〇號公車。 二一〇號公車的終點站是D機場。不使用青少年專用的交通卡,而是拿著(偷來的)信用卡,搭二一〇號公車在機場站下車,買一張可以去到最遠地點的機票,就這樣遠走天涯,永遠不再回來──這是十六歲的我1想像中最刺激的逃跑方式。但是那天不一樣,我毫不猶豫選擇了朝補習班的方向奔跑而去。 外語高中密訓練A班的教室一片黑暗。我走進室,往我的座位──左邊第二排的三個位子──走去。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接著用力抱緊自己的書包,心裡開始掙扎起來。 兩個月前,也就是國中二年級末,我開始在這個以進入特殊高中為目標的入學考衝刺班補習。學歷能夠保障未來的生活──當時的韓國社會仍然十分相信這一套,尤其是外語高中、科學高中等等,以特定目標成立的預科高中2也趁勢興起。我生活的壽城區便是以D市的「江南區」稱號(或是一種自嘲的蔑稱)聞名,說好聽一點是大學考試成績優秀的人很多也就是很多人考進首爾大學),但更準確來說,這個地區特有的保守封閉教育熱潮互相結合,給這個地方展出一種畸形補教文化的空間。於是不僅學習成績優異的學生,連一些阿貓阿狗(也就是像我這樣,成績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孩子)也要以進入預科高中為目標來準備入學考試。當然所有人都很清楚,這不過是為了刺激家長與學生的不安,讓補習班大賺一筆的伎倆。A班,名字取得很好聽,實際上是位在α(阿爾法)、β(貝塔)、γ(伽瑪)班之後的第四個等級,專收一些很明顯會在高中入學考中失敗、無可救藥的學生。我的數學與背誦相關科目較弱,比較擅長強調脈絡的國文與社會等科目。所以啊,不管以前還是現在,早早就認清現實才是我真正的問題點。儘管如此,我仍然乖乖留在補習班上課的原因,是因為考是我擺脫D市的唯一辦法。即使內心深處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任務,也依舊堅持作夢──我理解現實的能力也只能到這裡。 我抬腳跨進黑暗的教室那天也是如此。即使明知不可能,甚至早就預感到可能撼動我人生的危險,卻還是選擇放學時間一到就立刻跑去補習班。我猶豫了許久後,終於從書包裡拿出一個小盒子。彷彿捧著聖杯一樣,我小心翼翼地把小盒子放到我右斜前方的那個位子上。 前一天晚上,我在超市買了價格最便宜的巧克力,跟著網路上看到的食譜,將巧克力隔水加熱之後,倒入心形的模具中。我笨拙地在巧克力上鋪滿糖霜與淋醬,最後再灑上糖粉,完成了我人生中第一個手工巧克力。照我最初的計畫,我會將這個任誰看了都覺得完成度非常糟的巧克力裝在從學校前面那間文具店買來的小盒子裡,把它放在桌上後就直接離開──像守護天使一樣,不經意地贈予。 但是在這空無一人的教室裡,我的中二病,我快要爆炸的緊張感,不允許我讓我的巧克力像個單純的巧克力一樣。於是我從書包裡拿出印有首爾大學照片的練習冊,撕下一張內頁紙,開始用一種跟我的筆跡相去甚遠的可愛字體寫信。雖然對方不會知道寫信的人是誰,但我還是苦惱了很久,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我的心意。 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喜歡你。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能成為什麼人,只有一件事是我無比確信的,那就是,我比這世界上任何人,都還要經常想著你。雖然不知道「經常想到你」是否等於愛情的大小,但無論如何,如果去計算時間的總量,似乎是這麼一回事。 我有個習慣,就是去猜想我所擁有的、我可能擁有的人生是什麼模樣。 而那裡一直有你。我就像個傻瓜樣。 我全心全意地寫下在心裡反覆過千遍百遍的告白,感覺到一種秘密的快感。這是匿名才能獲得的一點自由。在這張小小的紙片裡,我沒有必要隱瞞任何祕密。 但是這封沒有寄件人,而且經過好幾次修改才完成的信裡,飽含著連我自己都感到羞恥不已、原汁原味的感情,在唸出聲音的當下,連我自己都忍不住害羞,不禁用力打自己一記耳光。趕快清醒過來!你真的打算把這東西放進盒子裡嗎?我一邊這樣想著,手卻不由自主地解開小盒上的蝴蝶結,把信紙折成畫片3的形狀,放在巧克力上。重新繫緊蝴蝶結,把裝有巧克力的盒子放到他的座位上,然後在背起書包、打開門走出教室時,再次搧自己一巴掌。完全沒有現實感。我到底做了什麼? 就在我轉進走廊拐角時,我看見有人從對面走過來。她穿著格紋的緊身校裙,身高遠高於平均水準,皮膚黝黑,眼睛細細長長的,後腦勺的頭髮剪得極短,讓人一眼就能看見脖子,有一邊頭髮較長遮住臉頰。她是李紋紋。 紋紋特有的銳利雙直勾勾盯著我,然後從呆站在原地的我邊走過。空氣中隱約飄著一股菸味。她不意露出的耳廓上插滿耳釘,看起來像固定在筆記本上的線圈。聽說紋紋的校從今天開始放春假?只為了這半個月的叛逆,非要在身上打幾個洞的行為,著實充滿青春期特有的情懷。不對,這件事一點都不重要。紋紋正朝著教室的方向走去。怎麼辦?我是不是要先抓住她?還是先回教室,把盒子拿出來再說?要不是為了寫那封沒什麼了不起的情書,不對,即使只是省下那兩記巴掌的時間,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我現在該怎麼辦?當我還在磨蹭猶豫,紋紋早已走進教室。為時已晚,我的背脊開始發涼,感覺嘴唇開始變乾燥。到目前為止我竭盡全力隱藏的祕密,怎能因為僅此一次的叛逆,就輕易地公諸於世?這是我的傲慢與可悲造成的結果。 不對,冷下來!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把盒子放那裡的人是我嗎?我只是在走廊上巧遇紋而已,如果是其他人把盒子放在那裡,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沒錯,在韓國這塊土地上,堅持己見的人才能大獲全勝。只要我說不是我,那就不是我啊。根本沒有擔心的必要。而且,紋紋也不一定會打開盒子啊!搞不好她根本不會放在心上。雖然不是不可能,但紋紋還得考慮自己身上能再打多少洞、怎樣才能將頭髮染成藍黑色而不被看守校門口的人發現、眉毛能夠修到多細等等,讓她看起來不像是會關心他人事務的人。 李紋紋。 她就讀我們學校附近的S女子中學。出人意料的是,不同於她與眾不同的外貌,她是A班裡數學與科學成績最好的人。在這個無藥可救的班級裡,她也是升上預科高中機率最高的人。既不屬於愛玩的孩子,但也不在模範生的範疇,她的非典型特質讓我更加坐立不安。沒有任何事可以保證李紋紋不會對其他人說三道四,說看到我放巧克力盒的事。如果是坐在紋紋旁邊的柳熙榮發現這件事,可能還好一點。熙榮家的方向與我家方向相同,學業成績也差不多,而且隸屬於各自學校的學生會。我們在去年的聯合校慶企畫小組中見過,也算聊過幾句話。她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卻給人一種公平公正的印象。假如是被熙榮發現,說不定還有一點說話的餘地?想法接二連三不斷湧現,卻沒想到什麼解決辦法。不安是不安,但飢餓歸飢餓。我頹喪地走向補習班前的便利商店。 本來想像平時一樣買大鍋蓋泡麵來吃,最終選擇了生生烏龍麵。 每當考試成績不如意或是跟父母吵架的時候,我一定會買生生烏龍麵來吃。沒有比心亂如麻的時候更適合高價(?)的食物。大口大口喝著又燙又鹹又酸的醬油湯頭,一陣爆汗之後,會有一種那些讓腦袋變得亂七八糟的苦惱也跟著被洗掉的感覺。我在容器裡加入熱水,掩飾不住焦慮的心情,手指在便利商店的桌子上敲個不停。忍耐了大約四分鐘後,我打開丟棄湯水廚餘的垃圾桶。就在我試著將泡麵水從生生烏龍麵封蓋上的孔洞倒出時,整個碗的重心向下一歪,容器裡的泡麵也瞬間湧向垃圾桶。神聖的米白色麵條原封不動地落在垃圾桶的濾網上。看著熱氣蒸騰的麵條,我想起當食物掉到地上時,只要趕緊撿起來就還可以吃的「三秒原則」,但是在我來得及反應之前時間已經超過三秒了。不走運的時候,就連煮一碗泡麵都不順利。 便利商店的玻璃窗映照出一張臉。那張臉的臉頰發紅,是我剛才打自己耳光時太大力了嗎?明明不怎麼痛啊。大概是激動的情緒還沒消退吧。距離上課開始還有三十分鐘左右。我應該直接逃回家,還是若無其事,裝作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回到補習班上課? 認真考慮一下子後,我才終於下定決心。是啊,就算這次逃走了,又會有什麼不同?即使祕密被所有人知曉,也沒有挽回現狀的方法。我從便利商店走出來,果決地走向補習班。 這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今後的生活會發生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