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中入學之前,我不得不努力把新家的地址背起來。當時,我所居住的宮廷公寓是壽城區第二老舊的公寓社區,位於行政分界線的邊際。宮廷公寓與新建成的公寓社區中間有一條寬廣的大馬路交流道,以這條路為分界基準點,學區也好、房價也好,就連社區的氣氛都截然不同。住在宮廷公寓裡的孩子,除了極少數籤運很好的人,其他大部分人都被分發到市區近郊(高中入學考試成績不好的)學校。媽媽讓大舅舅──大型眼科醫院的院長,多次透過房地產投資嘗到獲利的甜頭,嗜好和專長是蒐集黃金地段的房地產──幫我偽造戶籍,遷入他剛買下的新世界公寓。也許是媽媽的策略生效了,我被分發到以豪門貴族學校著稱的K國中,於是我不得不背誦這個我這輩子從未去過的地址:新世界公寓一〇一棟二〇一三號。
但我們家不是從一開始就住在宮廷公寓裡。我上小學的時候,我們家還住在馬的公寓社區裡。那場震驚世界的金融風暴危機8後,景況在一夕之間發生劇變。我爸媽丟棄了從新婚時就開始用的巨大原木衣櫃與高級嫁妝棉被,丟棄了五彩繽紛的碗盤與陳列這些器具的裝飾櫃。他們把生活所需的家當減去一半,搬進了宮廷公寓。宮廷公寓位於自然形成行政區邊界的山腳處,附近還有一座壽城池。說好聽一點是依山傍水,但若要更加精準說,是天蚊成群結隊,冬天颳起的冷風能將鍋爐瓦斯凍結,平時還必須毫無防備地暴露在附近花街柳巷的噪音之下。我們家是位於公寓頂樓的第五層,而這裡當然沒有電梯。爬樓梯的時候,雖然從物理面來說,我是漸漸朝著高處走,但是在心理面上,每一步都像在一階一階往下降。大理石地板變成了黃紙鋪成的地板,原本有兩間浴室如今只剩下一間,另外還有一個房間消失了。房間和房間的距離變得很近,晚上躺下準備睡覺時,可以清楚聽見爸爸打呼的聲響。最重要的是,兒童遊樂場的規模與遊樂設施的數量減少了,這對於當時才十歲的我而言,是足以撼動整個世界的劇烈變化。
那時我還沒做好接納新世界的準備,便在放學後跑到以前公寓社區的遊樂場玩。我把書包丟在長椅上,跟社區裡其他小朋友們一起溜滑梯、扮家家酒,還打了BB槍。夕陽西下後,所有人三三兩兩回家,我撿起放在長椅上的書包,將它背在一邊肩膀上,獨自踏上回家的路途。白天的時候,這條大馬路不過是供汽車行經的道路,但是一到夜晚,它看起來就像一片森然駭人的沼澤,有遭遇車禍的貓咪屍體,以及從梧桐樹上飄落、鋪滿地面的樹葉,似乎只要一隻腳不小心錯踏,就會立刻被這個空間吞噬殆盡。我總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穿越那條馬路。
媽媽卻不一樣。有如打從一開始就住在宮廷公寓的人,自然而然地在宮廷超市買豆芽菜和豆腐,連陡峭的山坡、五層樓的階梯,她也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地爬上爬下。問她「是怎麼做到的」,媽媽會回答:「在我度過幼年時期的農村裡,這種坡度可是連『山坡』都稱不上。」就這樣,媽媽幾乎將生活裡的所有東西,都換成與宮廷公寓相符的風格。
就是這樣的媽媽,在國中入學典禮那天再三認真叮囑我,千萬不要忘記我不是宮廷的住戶,而是新世界公寓的居民。我從媽媽堅決的語氣中領悟到,我必須徹底隱藏自己住在宮廷公寓的事實。
經過短暫的唇槍舌戰,幸好紋紋率先意識到繼續這段對話是一場徒勞,於是乖乖透露自己家的地址。她說自己家在新世界公寓附近。從白楊商行到大路上的距離十分遙遠,但由於是下坡路,所以沒有花多少時間。穿過大馬路,經過新世界公寓社區後,眼前出現一座山丘,上面矗立著一排排附有寬敞庭院的老式洋房。我跟著紋紋爬上山坡。此時的天氣仍然寒氣逼人,但我還是感覺自己腋下被汗水浸溼。不知道是因為紋紋每天走這條路,還是本來體力就很好,她中途一次也沒有休息,卻依舊健步如飛。然後,她突然停下腳步。
「這是我家。」
我呼吸急促地抬起頭,社區中難得一見的高聳圍牆擋在我的面前。我可以看見圍牆另外一邊那棟三層樓結構石造住宅的樓頂。雖然它的外觀既不精緻也不怎麼俐落,但是光憑規模與氣勢就足以震懾人有如洞入口的漆鐵門,處處可見油漆剝落的痕跡。它的高度遠遠超過我的身高,看起來相當宏偉莊嚴。紋紋一按下門鈴,宛如鳥鳴般的門鈴聲急促地響了一聲,接著門立刻打開。與此同時,一個黑影從門裡飛躍而出,向我撲過來。我反射性地發出尖叫。
「不行,娜。」
紋紋比劃著熟練的手勢,黑影便從我身上移開,紋紋則上前撫摸那道黑影。我回過神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隻耳朵直挺挺豎起的杜賓犬。幾乎跟我差不多高的杜賓犬,竟然叫做娜娜?到底是誰的取名品味?跟名字氣質完全不符的娜娜,瘋狂舔著紋紋的臉。我有輕微的恐犬,因此在娜再次撲我之前徐徐往退了幾步。紋紋看見我這副樣子,露出得意洋洋的笑,說道:
「幹嘛擺出一副死人臉?你不用擔心啦,我口風真的很緊。」
「雖然我之前就說過,但妳說的那個巧克力真的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算了吧你,我就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為什麼偏偏是允道?」
為什麼是允道?
面對紋紋的質問,我的身體瞬間一僵,但立刻佯裝不知情的樣子說:「妳在說哪件事?收到巧克力的人是允道嗎?」然後在紋紋回答之前,我就迅速轉身,心裡想著要沿著山坡趕快下山。
為什麼是允道……我從來沒考慮過這種事,也不覺得有去思考的必要。
因為他是允道,因為只能是允道。
●
現在回想起來,我和允道之間其實沒什麼特殊的緣分。
平時我和允道幾乎沒交集。舉例來,在校外學的觀光士上,如果道是坐在座位最後一排的人,那我就是那個坐在前方第二排的人。無論對於導師還是對同學,我都是那種容易被接受的人,不會去樹立敵人,也沒有特別親密的死黨。也許正是由於這種形象,我在國中一直被指派擔任班長一職。我的成績、知名度、口碑都不錯,就像「在白開水裡加了一滴糖漿」那種人。事實上,我之所以成為這樣的人,都是經過我的精心計算。
從連我都記不得的幼年時期開始,我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與眾不同,那就是:「我是個喜歡男人的男人」這個事實。對於其他小孩子來說,表達自己的喜好或是想要的東西,不需要有所顧忌,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這是十歲小孩的本能與特權。但是,(之前也強調過)我的反應很快,所以我全身的細胞都深刻明白,發洩自己的慾望是一種禁忌。所以不知從何時起,我一直像隻變色龍一樣,用保護色來偽裝自己。雖然很疲憊,但也同時給予我一種隱祕的喜悅。我擁有比任何人都還要黑暗的內心世界,長久以來都在瞞騙其他人──這件事為我帶來奇妙的快感,同時還擁有某種可以隨意操縱對方情感的自信。基於這層原因,我也鍛鍊出一些同齡人沒有的技能,例如編出可以不著痕跡瞞天過海的謊言,或是熟練地克制自己的情感等等。現在回想起來會發現,這不過是因為我很早就意識到自己不屬於「普遍、共通的」那一群,因而產生某種自我強迫與自卑感。
允道這個人的存在滲透到我的生活中,是在國中二年級的夏天。那時,我明確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過去與他人融洽相處的同時,卻又隱約感覺到無法相容的格格不入,我終於明白它的真面目。
二〇〇二年夏天,大韓民國與義大利如火如荼地正在進行世界盃足球十六強賽,我獨自坐在家裡附近的讀書室。正值期末考試期間,平時熙熙攘攘的讀書室那天卻是空無一。買了讀書室四室定期票,比六人的定期票要貴上許多,我心疼到不行。這裡除了我自己的呼吸聲之外,四周鴉雀無聲,旁邊的座位上放著一個黑色Nike鞋袋。這個位置的主人肯定是因為受不了父母碎念「考試期間你還不念書嗎」,於是告訴父母要去讀書室看書,結果是在街頭遊蕩,或是在朋友家看足球轉播。
總感覺除了我之外,全世界的人都坐在電視機前。我對於足球、國家以及與此相關的所有事物都不感興趣,因此,為了隔天的技術家政9考試背誦人生週期表才是有效率的選擇,抱著這個想法,我翻開了教科書。諸如結婚、生產、育兒與子女教育等等的知識,也許適用於我的父母,但是對我來說,它就像一件非常不合適的衣服。我根本不願去想像自己遇到某個人,然後跟對方一起組成家庭的樣子(姑且不論我的性取向為何)。對於當時的我而言,家人不過是束縛我的枷鎖,我所有的慾望都被收束在這個支點上。
我想擺脫現在的生活。
劃破讀書室空無一人的寂靜,四周響起人們的歡呼聲。我不知不覺緊閉眼,捂住自己的耳。世界與我之間彿隔著一片玻璃。頭在舉行慶典的候,我更是徹底成為孤獨的一人。面對這個所有人融為一體的世界,我心裡也有一點不想融入的幼稚叛逆,此時卻有一股無邊無際的孤獨感圍繞著我,吶喊著哪怕只有一瞬間,我也想歸屬某個地方。要是有人能拯救我於這令人厭倦的生活,有人可以向我伸出手就好了。就算只有一次。
就在那一瞬間,奇蹟似地,我聽見有人開門的聲音。
來人是一個男生,沒有一點鬍渣的白皙臉蛋,俐落乾淨的運動風髮型,穿著黑色無袖背心。他身上的背心,後背印有數字18與某人的名字(我當然不知道那個選手是誰),手裡拿著最新款的多媒體播放器。你人都已經來到讀書室了,還打算看足球嗎?他瞥了我一眼,拉開我旁邊座位的椅子,以背對著我的姿勢坐下。他將播放器斜立起來,靠在桌上的鞋袋前,雙臂交叉在胸前,聚精會神地看著畫面。所以說,這個人就是鞋袋的主人。我好奇他在看什麼這麼認真,於是側眼偷瞄了一眼,但液晶螢幕很模糊,我什麼都看不清。像在看魔術眼(Magic eye)10一樣,我努力瞇起雙眼,結果看見金城武正在用無聊的表情吃鳳梨罐頭。我在播放經典電影的頻道上看過幾次,這部電影叫做《重慶森林》。金城武看著過期的鳳梨罐頭說道:
「如果記憶也是一個罐頭,我希望這罐頭不會過期。」
全宇宙都在祈禱大韓民國能踢進八強的此時此刻,這個男孩竟然悠閒地坐在這裡看金城武的臉。我忍不住對他產生興趣。這時,他調整了一下坐姿,身體稍微轉向我這邊,我才終於看清他的臉。小巧的耳廓與微尖的耳朵,秀挺的下巴連接著血管突的頸項,修長的鼻尖黑點斑斑的人中,有雙眼皮的細長雙眼。是即使多看兩眼也會留下印象的平凡長相,某些部分卻讓人想一看再看。無袖背心的空隙之間,乾淨的腋窩與稀疏的體毛一閃而過。我情不自禁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察覺到我的視線,轉頭望向我。我嚇了一跳,趕緊把頭轉回來。接著,他冷不防地將播放器的畫面轉向我,拔起連接機器的耳機。四人室裡迴盪起〈California Dreamin’〉。我本來擔心管理員會聞聲跑來,但反正管理員自己也在看足球轉播,肯定不會在意這些噪音。他對我開口說:
「你不覺得這首歌很好聽嗎?」
「嗯……不錯啊。」(我們認識嗎?幹嘛對我用平語11)
畫面中出現身穿警察制服的梁朝偉,他在藍色燈光籠罩的速食店前與王菲並肩站在一起。我能感覺到他停留在我臉上的目光。我的臉頰一陣發燙。他又說:
「你是哈利波特吧?」
「什麼?」(沒頭沒腦的在說什麼啊)
「是吧!八班的班長,哈利波特。」
一問之下才知道他跟我同一所學校,而且就在隔壁班,除了體育課有重疊,午休時間也跟我們班一起踢過幾次足球。他還補充說,他記得其他同學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踢球時,只有我獨自坐在長椅上咬著指甲讀《哈利波特》。
「我有那樣嗎?」
雖然我假裝不記得,但這就是我會做的事。我連忙將自己的身體藏到隔板後,再次埋首在技術家政的課本裡。彷彿某個見不得人的地方被人發現了一樣,羞恥的感覺不斷湧上我的心頭。
是時候坦白我的另一個弱點了。幾乎所有的球類運動我都不擅長,甚至可以說非常爛,本身也對此沒什麼興趣。因此每當遇到體育課中的自由時間,我都會獨自躺在長椅上看書,或是百無聊賴地看著同學踢球。十幾歲的男性社會猶如野生世界,這樣的我無疑處於非常大的劣勢。如果說成績在教師或家長的社交圈中是談資,外貌在與異性(或者同性)交往的戀愛市場上是評價標準,那麼在男孩子之間(包括打架在內的)體能是最重要的評判因素之一。雖然我平時可以融入群體之中,但一到體育課就會彈出群體之外,變成獨行俠。沒想到偏偏讓他看到那種狀態的我。
看我沒什麼反應,他重新把耳機插回機器上,自己一個人認真看起電影。我也表現出冷淡的樣子,重新回到教科書裡的人生週期表。青年時期,達適婚年齡的男性與女性相遇,組成家庭之後生兒育女……我讀了好幾遍,內容卻一個字都沒進到腦袋裡。看了許久的電影後,他伸了個懶腰,接著把頭轉向我。他目不轉睛盯著我,突然開口搭話。
「不過,你真的很像哈利波特欸。」
「什麼意思啊?」
我一副已經等待許久的樣子迅速出聲反駁。也許是害怕自己小鹿亂撞的心情被看穿,我的語氣下意識變得生硬。他指了指我的額頭。
「這個疤痕,不就跟哈利波特一樣嗎?」
他指的是豎立在我的額頭正中間、一條手指粗細的粉紅色胎記。雖然從遠處看明顯,但近看就像長長的斑,我也因此在班上多了個「包青天」外號。包青與哈利波特,差距可大。他說這些話時沒有其他意圖,我卻覺得被他賦予一個極為浪漫的暱稱。我裝作若無其事,用全宇宙最冷淡、最沉靜的聲音問:
「你叫什麼名字?」
「都允道。哈利,你叫什麼名字?」
我告訴他我那平凡無奇又毫無點的名字。他跟我說,哈利比名更適合我,以後會繼續我哈利。我再次把目光投向科書,心中反覆咀嚼他名字。
都允道。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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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中入學之前,我不得不努力把新家的地址背起來。當時,我所居住的宮廷公寓是壽城區第二老舊的公寓社區,位於行政分界線的邊際。宮廷公寓與新建成的公寓社區中間有一條寬廣的大馬路交流道,以這條路為分界基準點,學區也好、房價也好,就連社區的氣氛都截然不同。住在宮廷公寓裡的孩子,除了極少數籤運很好的人,其他大部分人都被分發到市區近郊(高中入學考試成績不好的)學校。媽媽讓大舅舅──大型眼科醫院的院長,多次透過房地產投資嘗到獲利的甜頭,嗜好和專長是蒐集黃金地段的房地產──幫我偽造戶籍,遷入他剛買下的新世界公寓。也許是媽媽的策略生效了,我被分發到以豪門貴族學校著稱的K國中,於是我不不背誦這個我這輩子從未去的地址:新世界公寓一〇一棟〇一三號。 但我們家不是從一開始就住在宮廷公寓裡。我上小學的時候,我們家還住在馬路對面新建的公寓社區裡。那場震驚世界的金融風暴危機8後,景況在一夕之間發生劇變。我爸媽丟棄了從新婚時就開始用的巨大原木衣櫃與高級嫁妝棉被,丟棄了五彩繽紛的碗盤與陳列這些器具的裝飾櫃。他們把生活所需的家當減去一半,搬進了宮廷公寓。宮廷公寓位於自然形成行政區邊界的山腳處,附近還有一座壽城池。說好聽一點是依山傍水,但若要更加精準說明,就是夏天的蚊子成群結隊,冬天颳起的冷風能將鍋爐瓦斯凍結,平時還必須毫無防備地暴露在附近花街柳巷的噪音之下。我們家是位於公寓頂樓的第五層,而這裡當然沒有電梯。爬樓梯的時候,雖然從物理面來說,我是漸漸朝著高處走,但是在心理面上,每一步都像在一階一階往下降。大理石地板變成了黃紙鋪成的地板,原本有兩間浴室如今只剩下一間,另外還有一個房間消失了。房間和房間的距離變得很近,晚上躺下準備睡覺時,可以清楚聽見爸爸打呼的聲響。最重要的是,童遊樂場的規模與遊樂設施的數減少了,這對於當時才十歲的而言,是足以撼動整個世界的劇變化。 那時我還沒做好接納新世界的準備,便在放學後跑到以前公寓社區的遊樂場玩。我把書包丟在長椅上,跟社區裡其他小朋友們一起溜滑梯、扮家家酒,還打了BB槍。夕陽西下後,所有人三三兩兩回家,我撿起放在長椅上的書包,將它背在一邊肩膀上,獨自踏上回家的路途。白天的時候,這條大馬路不過是供汽車行經的道路,但是一到夜晚,它看起來就像一片森然駭人的沼澤,有遭遇車禍的貓咪屍體,以及從梧桐樹上飄落、鋪滿地面的樹葉,似乎只要一隻腳不小心錯踏,就會立刻被這個空間吞噬殆盡。我總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穿越那條馬路。 媽媽卻不一樣。有如打從一開始就住在宮廷公寓的人,自然而然地在宮廷超市買豆芽菜和豆腐連陡峭的山坡、五層樓的階梯,她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地爬上爬下。她「是怎麼做到的」,媽媽會回答「在我度過幼年時期的農村裡這種坡度可是連『山坡』都稱不上。」就這樣,媽媽幾乎將生活裡的所有東西,都換成與宮廷公寓相符的風格。 就這樣的媽媽,在國中入學典禮那天再三認真叮囑我,千萬不要忘記我不是宮廷的住戶,而是新世界公寓的居民。我從媽媽堅決的語氣中領悟到,我必須徹底隱藏自己住在宮廷公寓的事實。 經過短暫的唇槍舌戰,幸好紋紋率先意識到繼續這段對話是一場徒勞,於是乖乖透露自己家的地址。她說自己家在新世界公寓附近。從白楊商行到大路上的距離十分遙遠,但由於是下坡路,所以沒有花多少時間。穿過大馬路,經過新世界公寓社區後,眼前出現一座山丘,上面矗立著一排排附有寬敞庭院的老式洋房。我跟著紋紋爬上山坡。此時的天氣仍然寒氣逼人,但我還是感覺自己腋下被汗水浸溼。知道是因為紋紋每天走這條路,還是來體力就很好,她中途一次也沒有息,卻依舊健步如飛。然後,她突然下腳步。 「這是我家。」 我呼吸急促地抬起頭社區中難得一見的高聳圍牆擋在我面前。我可以看見圍牆另外一邊那棟三層樓結構石造住宅的樓頂。雖然它的外觀既不精緻也不怎麼俐落,但是光憑規模與氣勢就足以震懾人。有如洞窟入口般的漆黑鐵門上,處處可見油漆剝落的痕跡。它的高度遠遠超過我的身高,看起來相當宏偉莊嚴。紋紋一按下門鈴,宛如鳥鳴般的門鈴聲急促地響了一聲,接著門立刻打開。與此同時,一個黑影從門裡飛躍而出,向我撲過來。我反射性地發出尖叫。 「不行,娜娜。」 紋紋比劃著熟練手勢,黑影便從我身上移開,紋紋則前撫摸那道黑影。我回過神仔細一看,來是一隻耳朵直挺挺豎起的杜賓犬。幾跟我差不多高的杜賓犬,竟然叫做娜娜?到底是誰的取名品味?跟名字氣質完全不符的娜娜,瘋狂舔著紋紋的臉。我有輕微的恐犬症,因此在娜娜再次撲向我之前,徐徐往後退了幾步。紋紋看見我這副樣子,露出得意洋洋的笑,說道: 「幹嘛擺出一副死人臉?你不用擔心啦我口風真的很緊。」 「雖然我之前就說過,但妳說的那個巧克力真的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算了吧你,我就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為什麼偏偏是允道? 為什麼是允道? 面對紋紋的問,我的身體瞬間一僵,但立刻佯裝不知的樣子說:「妳在說哪件事?收到巧克的人是允道嗎?」然後在紋紋回答之前,我迅速轉身,心裡想著要沿著山坡趕快下山 為什麼是允道……我從來沒考慮過這種事,也不覺得有去思考的必要。 因為他是允道,因為只能是允道。 ● 現在回想起來,我和允道之間其實沒什麼特殊的緣分。 平時我和允道幾乎沒有交集。舉例來說,在校外教學的觀光巴士上,如果允道是坐在座位最後一排的人,那我就是那個坐在前方第二排的人。無論對於導師還是對同學,我都是那種容易被接受的人,不會去樹立敵人,也沒有特別親密的死黨。也許正是由於這種形象,我在國中一直被指派擔任班長一職。我的成績、知名度、口碑都不錯,就像「在白開水裡加了一滴糖漿」那種人。事實上,我之所以成為這樣的人,都是經過我的精心計算。 從連我都記不得幼年時期開始,我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與眾不同,那就是:「我是個喜歡男人的男人」這個事實。對於其他小孩子來說,表達自己的喜好或是想要的東西,不需要有所顧忌,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這是十歲小孩的本能與特權。但是,(之前也強調過)我的反應很快,所以我全身的細胞都深刻明白,發洩自己的慾望是一種禁忌。所以不知從何時起,我一直像隻變色龍一樣,用保護色來偽裝自己。雖然很疲憊,但也同時給予我一種隱祕的喜悅。我擁有比任何人都還要黑暗的內心世界,長久以來都在瞞騙其他人──這件事為我帶來奇妙的快感,同時還擁有某種可以隨意操縱對方情感的自信。基於這原因,我也鍛鍊出一些同齡人沒有的技能,如編出可以不著痕跡瞞天過海的謊言,或熟練地克制自己的情感等等。現在回想起來會發,這不過是因為我很早就意識到自己不屬於普遍、共通的」那一群,因而產生某種自我強迫與自卑感。 允道這個人的存在滲透到我的生活中,是在國中二年級的夏天。那時,我明確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過去與他人融洽相處的同時,卻又隱約感覺到無法相容的格格不入,我終於明白它的真面目。 二〇〇二年夏天,大韓民國與義大利如火如荼地正在進行世界盃足球十六強賽,我獨自坐在家裡附近的讀書室。正值期末考試期間,平時熙熙攘攘的讀書室那天卻是空無一人。買了讀書室四人室定期票,比十六人的定期票還要貴上許多,讓我心疼到不行。這裡除了我自己的呼吸聲之外,四周鴉雀無聲,旁邊的座位上放著一個黑色Nike鞋袋。這個位置的主人肯定是因為受不了父母碎念「考試期間你還不念書嗎」,於是告訴父母要去讀書室看書,結果是在街頭遊蕩,或是在朋友家看足球轉播。 總感覺除了我之外,全世界的人都坐在電視機前。我對於足球、國家以及與此相關的所有事物都不感興趣,因此,為了隔天的技術家政9考試背誦人生週期表才是有效率的選擇,抱著這個想法,我翻開了教科書。諸如結婚、生產、育兒與子女教育等等的知識,也許適用於我的父母,但是對我來說,它就像一件非常不合適的衣服。我根本不願去想像自己遇到某個人,然後跟對方一起組成家庭的樣子(姑且不論我的性取向為何)。對於當時的我而言,家人不過是束縛我的枷鎖,我所有的慾望都被收束在這個支點上。 我想擺脫現在的生活。 劃破讀書室空無一人的寂靜,四周響起人們的歡呼聲。我不知不覺緊閉雙眼,捂住自己的耳朵。世界與我之間彷彿隔著一片玻璃。外頭在舉行慶典的時候,我更是徹底成為孤獨的一人。面對這個所有人融為一體的世界,我心裡也有一點不想融入的幼稚叛逆,此時卻有一股無邊無際的孤獨感圍繞著我,吶喊著哪怕只有一瞬間,我也想歸屬某個地方。要是有人能拯救我於這令人厭倦的生活,有人可以向我伸出手就好了。就算只有一次。 就在那一瞬間,奇蹟似地,我聽見有開門的聲音。 來人是一個男生,沒有一點鬍渣的白皙臉蛋,俐落乾淨的運動風髮型,穿著黑色無袖背心。他身上的背心,後背印有數字18與某人的名字(我當然不知道那個選手是誰),手裡拿著最新款的多媒體播放器。你人都已經來到讀書室了,還打算看足球嗎?他瞥了我一眼,拉開我旁邊座位的椅子,以背對著我的姿勢坐下。他將播放器斜立起來,靠在桌上的鞋袋前,雙臂交叉在胸前,聚精會神地看著畫面。所以說,這個人就是鞋袋的主人。我好奇他在看什麼這麼認真,於是側眼偷瞄了一眼,但液晶螢幕很模糊,我什麼都看不清。像在看魔術眼(Magic eye)10一樣,我努力瞇起雙眼,結果看見金城武正在用無聊的表情吃鳳梨罐頭。我在播放經典電影的頻道上看過幾次,這部電影叫做《重慶森林。金城武看著過期的鳳梨罐頭說道: 「如果記憶也是一個罐頭,我希望這罐頭不會過期。」 全宙都在祈禱大韓民國能踢進八強的此時此刻,個男孩竟然悠閒地坐在這裡看金城武的臉。我忍不對他產生興趣。這時,他調整了一下坐姿,身體微轉向我這邊,我才終於看清他的臉。小巧的耳廓與微尖的耳朵,秀挺的下巴連接著血管突出的頸項,修長的鼻尖與黑點斑斑的人中,沒有雙眼皮的細長雙眼。這是即使多看兩眼也不會留下印象的平凡長相,某些部分卻讓人想一看再看。無袖背心的空隙之間,乾淨的腋窩與稀疏的體毛一閃而過。我情不自禁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察覺到我的視線,轉頭望向我。我嚇了一跳,趕緊把頭轉回來。接著,他冷不防地將播放器的畫面轉向我,拔起連接機器的耳機。四人室裡迴盪起〈California Dreamin’〉。我本來擔心管員會聞聲跑來,但反正管理員自己也在看足球轉播,肯定不會在意這些噪音。他對我開口說: 「你不覺得這首歌很好聽嗎」 「嗯……不錯啊。」(我們認識嗎?幹嘛對我用平語11) 畫面中出現身穿警察制服的梁朝偉他在藍色燈光籠罩的速食店前與王菲並肩站在一。我能感覺到他停留在我臉上的目光。我的臉頰一陣燙。他又說: 「你是哈利波特吧?」 「什麼?」(沒頭沒腦的在說什麼啊) 「是吧!八班的班長,哈利特。」 一問之下才知道他跟我同一所學校,而且就在隔壁班,除了體育課有重疊,午休時間也跟我們班一起踢過幾次足球。他還補充說,他記得其他同學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踢球時,只有我獨自坐在長椅上咬著指甲讀《哈利波特》。 「我有那樣嗎?」 雖然我假裝不記得但這就是我會做的事。我連忙將自己的身體藏到隔板後再次埋首在技術家政的課本裡。彷彿某個見不得人的方被人發現了一樣,羞恥的感覺不斷湧上我的心頭。 是時候坦白我的另一個弱點了。幾乎所有的球類運動我都不擅長,甚至可以說非常爛,本身也對此沒什麼興趣。因此每當遇到體育課中的自由時間,我都會獨自躺在長椅上看書,或是百無聊賴地看著同學踢球。十幾歲的男性社會猶如野生世界,這樣的我無疑處於非常大的劣勢。果說成績在教師或家長的社交圈中是談資,外貌在異性(或者同性)交往的戀愛市場上是評價標準,那麼男孩子之間(包括打架在內的)體能是最重要的評判因素一。雖然我平時可以融入群體之中,但一到體育課就會出群體之外,變成獨行俠。沒想到偏偏讓他看到那種狀態的我。 看我沒什麼反應,他重新把耳機插回機器上,自己一個人認真看起電影。我也表現出冷淡的樣子,重新回到教科書裡的人生週期表。青年時期,達適婚年齡的男性與女性相遇,組成家庭之後生兒育女……我讀了好幾遍,內容卻一個字都沒進到腦袋裡。看了許久的電影後,他伸了個懶腰,接著把頭轉向我。他目不轉睛盯著我,突然開口搭話。 「不過,你真的很像哈利波特欸。」 「什麼意思啊?」 我一副已經等待許久的樣子迅速出聲反駁。也許是害怕自己小鹿亂撞的心情被看穿,我的語氣下意識變得生硬。他指了指我的額頭。 「這個疤痕,不就跟哈利波特一樣嗎?」 他指的是豎在我的額頭正中間、一條手指粗細的粉紅色胎記。雖然從遠處看不明顯,但近看就像長長的斑痕,我也因此在班上多了一個「包青天」外號。包青天與哈利波特,差距可真大。他說這些話時沒有其他意圖,我卻覺得被他賦予一個極為浪漫的暱稱。我裝作若無其事,用全宇宙最冷淡、最沉靜的聲音問: 「你叫什麼名字?」 「允道。哈利,你叫什麼名字?」 我告訴他我那平凡無奇又毫無特點的名字。他跟我說,哈利比本名更適合我,以後會繼續叫我哈利。我再次把目光投向教科書,心中反覆咀嚼他的名字。 都允道。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