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試閱】《永不告別》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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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一二年冬天,我為了寫那本書而閱讀資料,正是從那時開始做起噩夢。剛開始夢到的是直接的暴力。我為了躲避空降部隊而逃跑時,肩膀被棍棒擊打後跌倒在地,軍人用腳猛踹我的肋下,我因此被踢得翻滾了幾圈。現在我已經記不得那個軍人的臉孔,只記得他雙手握住上刺刀的槍,用力刺向我的胸部時,帶給我的戰慄。

 

  為了不要給家人──尤其是女兒──帶來陰鬱的影響,我在距離家裡約十五分鐘的地方租了一間工作室,原本打算只在工作室裡寫作,離開那裡後,立刻回到日常的生活中。那是建於八○年代的紅磚房二樓的一個房間,三十多年來幾乎沒有修繕過。鐵門滿是刮痕,於是我買來白色水性油漆重新刷過,因太過老舊而出現裂縫的木頭窗框則用圖釘釘上圍巾,以之代替窗簾。有課的時候,我在那裡從早上九點待到中午,沒有課的日子則直到下午五點為止,都在讀資料、做筆記。

 

  像往常一樣,我早、晚都做飯和家人一起享用。我努力多和剛上初中、面臨新環境的女兒聊天。但彷彿身體被分成兩半一樣,那本書的陰影隱約出現在我所有的生活當中。不只是打開瓦斯爐、等待鍋裡的水燒開的時候,甚至是將豆腐切片沾上蛋汁後放在平底鍋上,等候兩面都變得焦黃的短暫時間裡。

 

  前往工作室的道路位於河邊,行走在茂密的樹木之間,有一段向下傾斜後,突然豁然開朗的區間。在那段開放的道路上步行三百公尺左右,才能到達作為溜冰場使用的橋下空地。我總覺得那段讓我毫無防備、暴露我身體位置的道路太長。因為在單行道對面建築的屋頂上,狙擊手似乎正瞄準著人群。我當然知道這種不安非常不像話。

 

  我的睡眠品質越來越差,呼吸越來越短促──為什麼那樣呼吸呢?孩子有一天向我抱怨──那是二○一三年的暮春。凌晨一點,我被噩夢驚醒,睡意全消,只得放棄再次入睡的念頭。我因為想買礦泉水而出門。街道上沒有人車,我獨自等待著毫無意義的紅綠燈變成綠色。我望著公寓前車道對面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突然回過神來時,我看到對面的人行道上大約有三十名左右的男人正無聲地排隊行走。那些留著長髮、身穿後備軍人軍服的男人,肩膀上背著步槍,以完全感受不到軍紀的散漫姿勢,就像跟隨郊遊隊伍前行的疲憊孩子們一樣緩慢走著。

 

  如果長時間沒能睡好覺、正處於分不清是噩夢或現實的人,碰到難以置信的場景時,他的第一個反應可能是自我懷疑。我真的看到了那個嗎?這個瞬間是不是噩夢的一部分?我的感覺有多可靠?

 

  我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他們被寂靜包圍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暗的十字路口,彷彿有人按下靜音按鍵。這不是夢境,我一點也不睏,一滴酒都沒喝。但在那一瞬間,我也無法相信我看到的東西。我想到他們也許是在後備軍人訓練場受訓的人,就在牛眠山對面的內谷洞,此刻可能正在進行深夜行軍。那麼他們應該越過漆黑的山,走十幾公里的路程,直到凌晨一點。我不知道後備軍人是否有這種訓練。第二天早上,原本想打電話詢問身邊服完兵役的人,但因為不希望我看起來像奇怪的人──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奇怪──到現在為止,都沒能向任何人開口。

 

  我和一些不認識的女人一起拉著她們孩子的手,互相幫助,順著水井內側的牆壁爬下去。原以為下面會很安全,但突然有數十發子彈從井口傾瀉而下。女人用力抱住孩子,藏在自己的懷裡。原以為乾涸的井底,突然湧上如同融化橡膠一樣的黏稠汁液,為了吞噬我們的血液和慘叫。

 

  我和記不清臉孔的一行人走在廢棄的道路上。看到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轎車時,有人說道,他坐在那裡面。雖然沒有說出名字,但大家都明白那句話的含義。當年春天下令進行屠殺的人就在那裡。就在我們停下來觀望的時候,轎車出發、進入了附近巨大的石造建築物裡。我們中間有人說了,我們也走吧!我們朝那邊走去。分明是幾個人一起出發的,但在走進空曠的建築物時,只剩下我和另一個人。一個我記不清臉孔的人靜默地跟在我身邊,我能感覺到那是個男人,他因為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能跟著我走。只有兩個人,我們還能做什麼?昏暗大廳盡頭的房間透出燈光,我們進入那裡時,那個凶手背靠牆站著,拿著一根點燃的火柴。我突然意識到,我和另外那人的手裡也拿著火柴。只有在這根火柴點燃的時候才能說話,雖然沒有人告訴我們,但我們知道這是規則。那個凶手的火柴已經燃燒殆盡,大拇指快要接觸到火苗了。我和同行那人的火柴還在燃燒,但正快速燃盡。凶手,我認為應該這麼說,我開口說道:

 

  凶手。

  沒有發出聲音。

  凶手。

  應該說得更大聲一點。

  ……那些被你殺掉的人,你要怎麼辦?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突然想起要接續的話。現在就要殺了他嗎?這對所有人來說是最後的機會嗎?但是要怎麼殺他?我們怎麼可能殺得了他?我轉頭看向旁邊,同伴的臉孔和呼吸聲都極為模糊,微弱的火苗顯露出橙色的火花後快要熄滅。我從那微光中清晰地感受到,那根火柴的主人非常幼小,只是個身高略高的少年。

 

  在完成書稿的隔年一月,我去了一趟出版社,目的是為了拜託他們儘快出版。我當時愚蠢地認為,只要書出版,就不會再做噩夢了。編輯則說在五月出版的話,對銷售更加有利。

 

  配合時間出版,多一個人讀不是更好嗎?

 

  我被這句話說服了。在等待的期間,我又重新寫了一章,後來反而是在編輯的催促下於四月交出了最終書稿。書幾乎準時在五月中旬出版,但噩夢此後還是一直持續著。現在我反而感到驚訝,我既然下定決心要寫屠殺和拷問的內容,怎麼能盼望總有一天能擺脫痛苦,能與所有的痕跡輕易告別?我怎麼會那麼天真皮地盼望呢?

 

  那個夜晚,我在第一次夢見那些黑色樹木後驚醒,冰冷的手掌覆蓋在雙眼上躺著。

 

  來,境乎在某個場景持續,那個夢就是如此。吃飯、喝茶、坐公共汽車、牽著孩子的手散步、整理旅行的行李、踩著地鐵站永無止境的階梯走上去。那個從未去過的原野下著雪,樹梢被砍斷的黑色樹木上,掛著耀眼的六角形結晶。腳背被水淹沒的我驚嚇得回頭張望。大海,大海從那裡湧上來。

 

  我惦記著不斷浮現在腦海中的那些場景,想起了當年秋天。那時應該可以找到合適的地方種植圓木吧?如果在現實中不可能實現栽種數千的理,那不是以種九十九棵──開啟無限的數字,和十幾個有志一同的人一起照顧樹木呢?用心的程度就像給樹木穿上以深夜織成的衣服一樣,永遠不讓睡眠破裂。當所有事情結束後,是不是可以等待如白布一樣的雪花代替大海從天而降,將它們完全覆蓋?

 

  我向曾經從事攝影和拍紀錄片的朋友提議,將這個過程拍攝成紀錄短片,她欣然同意。雖然約定好一起完成,但兩人的日程始終無法配合,就這樣過了四年。

 

  在那個酷熱的夜晚,我依舊頂著柏油路的熱浪,走回空蕩的房子,用涼水洗澡。因為每天晚上樓上、樓下和隔壁都開冷氣,如果不想讓室外機吐出的熱風吹進屋內,就必須關緊陽台的玻璃門和窗戶。在形如密閉潮濕三溫暖的客廳裡,我坐在書桌前,在方才淋浴的冷水涼意消失之前,我把放在那裡還沒有確定收件人的遺書撕掉,連同信封。

 

  從頭開始寫。

  這總是正確的咒語。

 

  我從頭開始寫起。過不到五分鐘,開始汗如雨下,我又用冷水沖完澡後回到書桌前,把剛才寫的不像話的東西再次撕掉。

 

  從頭開始寫。

  真正適合的告別宣言。

 

  去年夏天,我個人的生活就像掉進杯子裡的方糖一樣,開始破碎,在真正的告別還只不過是前兆的時期,我寫了一本題為《告別》的小說。關於在雨雪中融化後消失的雪──是女人的故事,但那絕不是最後的告別。

 

  因著額頭上流下的汗水,導致眼睛刺痛、無法繼續下去時,我總會用冷水沖洗身體,然後回到書桌,把剛才寫的東西再次撕掉。如此反覆之後,我留下仍然需要從頭開始寫起的信,拖著黏黏的身體躺在客廳的地板上時,日出前的東方泛起一片青色。我感覺到氣溫有所下降,彷彿蒙受恩寵一樣。感覺似乎可以暫時閉上眼睛、感覺真的快睡著的時候,那片原野就下起雪來。數十年,不,似乎數百年從不曾停止降下的雪。

 

  還算安然無恙吧。

 

  巨大而沉重的刀子似乎在虛空中對準我,我在戰慄中睜大眼睛,心想絕不逃出那片原野。

 

  從傾斜的稜線種植到山頂的樹木很安全,因為漲潮無法湧上那裡。那些樹木後方的墳墓也安然無恙,因為海水不可能漲到那裡。埋在那底下的數百人的白骨乾淨完好,因為海水無法將墳墓沖走。根部乾燥、完好的黑色樹木頂著下了數十年,不,數百年的風雪站立在那裡。

 

 那時我才知道。

 

  一定要背著那下方即將被海浪捲走的骨頭離開。越過漲到膝蓋的海水行走,儘早爬上稜線,絕對不要等待、不要相信任何人的幫助、不要猶豫,一直走到山頂,直到看見鑲嵌在最高處樹木上的碎裂白色結晶為止。

 

  因為沒有時間。

  因為除此之外,別無他路。因為

  如果希望生命

  繼續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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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一二年冬天,我為了寫那本書而閱讀資料,正是從那時開始做起噩夢。剛開始夢到的是直接的暴力。我為了躲避空降部隊而逃跑時,肩膀被棍棒擊打後跌倒在地,軍人用腳猛踹我的肋下,我因此被踢得翻滾了幾圈。現在我已經記不得那個軍人的臉孔,只記得他雙手握住上刺刀的槍,用力刺向我的胸部時,帶給我的戰慄。

 

  為了不要給家人──尤其是女兒──帶來陰鬱的影響,我在距離家裡約十五分鐘的地方租了一間工作室,原本打算只在工作室裡寫作,離開那裡後,立刻回到日常的生活中。那是建於八○年代的紅磚房二樓的一個房間,三十多年來幾乎沒有修繕過。鐵門滿是刮痕,於是我買來白色水性油漆重新刷過,因太過老舊而出現裂縫的木頭窗框則用圖釘釘上圍巾,以之代替窗簾。有課的時候,我在那裡從早上九點待到中午,沒有課的日子則直到下午五點為止,都在讀資料、做筆記。

 

  像往常一樣,我早、晚都做飯和家人一起享用。我努力多和剛上初中、面臨新環境的女兒聊天。但彷彿身體被分成兩半一樣,那本書的陰影隱約出現在我所有的生活當中。不只是打開瓦斯爐、等待鍋裡的水燒開的時候,甚至是將豆腐切片沾上蛋汁後放在平底鍋上,等候兩面都變得焦黃的短暫時間裡。

 

  往工作室道路位於河,行走茂密的木之間,有一段向下傾斜後,突然豁然開朗的區間。在那段開放的道路上步行三百公尺左右,才能到達作為溜冰場使用的橋下空地。我總覺得那段讓我毫無防備、暴露我身體位置的道路太長。因為在單行道對面建築的屋頂上,狙擊手似乎正瞄準著人群。我當然知道這種不安非常不像話。

 

  我的睡眠品質越來越差,呼吸越來越短促──為什麼那樣呼吸呢?孩子有一天向我抱怨──那是二○一三年的春。凌晨一,我被噩夢驚,睡意全,只得放再次入睡的念頭。我因為想買礦泉水而出門。街道上沒有人車,我獨自等待著毫無意義的紅綠燈變成綠色。我望著公寓前車道對面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突然回過神來時,我看到對面的人行道上大約有三十名左右的男人正無聲地排隊行走。那些留著長髮、身穿後備軍人軍服的男人,肩膀上背著步槍,以完全感受不到軍紀的散漫姿勢,就像跟隨郊遊隊伍前行的疲憊孩子們一樣緩慢走著。

 

 如果長時間沒睡好覺、正處於不清是噩夢現實的人,到難以置信的場景時,他的第一個反應可能是自我懷疑。我真的看到了那個嗎?這個瞬間是不是噩夢的一部分?我的感覺有多可靠?

 

  我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他們被寂靜包圍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暗的十字路口,彷彿有人按下靜音按鍵。這不是夢境,我一點也不睏,一滴酒都沒喝。但在那一瞬間,我也無法相信我看到的東西。我想到他們也許是在後備軍人訓練場受訓的人,就在牛山對面的內谷洞此刻可能正在進行夜行軍。那麼們應該越過漆的山,走十幾公里的路程,直到凌晨一點。我不知道後備軍人是否有這種訓練。第二天早上,原本想打電話詢問身邊服完兵役的人,但因為不希望我看起來像奇怪的人──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奇怪──到現在為止,都沒能向任何人開口。

 

  我和一些不認識的女人一起拉著她們孩子的手,互相幫助,順著水井內側的牆壁爬下去。原以為下面會很安全,但突然有數十發子彈從口傾瀉而下。女人力抱住孩子,藏在自的懷裡。原以為涸的井底,突然上如同融化橡膠一樣的黏稠汁液,為了吞噬我們的血液和慘叫。

 

  我和記不清臉孔的一行人走在廢棄的道路上。看到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轎車時,有人說道,他坐在那裡面。雖然沒有說出名字,但大家都明白那句話的含義。當年春天下令進行屠殺的人就在那裡。就在我們停下來觀望的時候,轎車出發、進入了附近巨大的石造建築物裡。我們中間有人說了,我們走吧!我們朝那邊走。分明是幾個人一起出的,但在走進空曠建築物時,只剩下和另一個人。一個我記不清臉孔的人靜默地跟在我身邊,我能感覺到那是個男人,他因為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能跟著我走。只有兩個人,我們還能做什麼?昏暗大廳盡頭的房間透出燈光,我們進入那裡時,那個凶手背靠牆站著,拿著一根點燃的火柴。我突然意識到,我和另外那人的手裡也拿著火柴。只有在這根火柴點燃的時候才能說話,雖然沒有人告訴我們,但我們知道這是規則。那個凶手的火柴已經燃燒殆盡,大拇指快要接觸到火苗了。我和同行那人的火柴還在燃燒,但正快速燃盡。凶手,我認為應該這麼說,我開口說道:

 

  凶手。

  沒有發出聲音。

  凶手。

  應該說得更大聲一點。

  ……那些被你殺掉的人,你要怎麼辦?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突然想起要接續的話。現在就要殺了他嗎?這對所有人來說是最後的機會嗎?但是要怎麼殺他?我們怎麼可能殺得了他?我轉頭看向旁邊,同伴的臉孔和呼吸聲都極為模糊,微弱的火苗顯露出橙色的火花後快要熄滅。我從那微光中清晰地感受到,那根火柴的主人非常幼小,只是個身高略高的少年。

 

  完成書稿的隔年一月我去了一趟出版社,目是為了拜託他們儘快出版。我當時愚蠢地認為,只要書出版,就不會再做噩夢了。編輯則說在五月出版的話,對銷售更加有利。

 

  配合時間出版,多一個人讀不是更好嗎?

 

  我被這句話說服了。在等待的期間,我又重新寫了一章,後來反而是在編輯的催促下於四月交出了最終書稿。書幾乎準時在五月中旬出版,但噩夢此後還是一直持續著。現在我反而感到驚訝,我既然下定決心要寫屠殺和拷問的內容,怎麼能盼望總有一天能擺脫痛苦,能與所有的痕跡輕易告別?我怎麼會那麼天真、那麼厚臉皮地盼望呢?

 

  那個夜晚,我在一次夢見那些黑色樹木後醒,冰冷的手掌覆蓋在雙眼上躺著。

 

  醒來後,夢境似乎仍在某個場景持續,那個夢就是如此。吃飯、喝茶、坐公共汽車、牽著孩子的手散步、整理旅行的行李、踩著地鐵站永無止境的階梯走上去。那個從未去過的原野下著雪,樹梢被砍斷的黑色樹木上,掛著耀眼的六角形結晶。腳背被水淹沒的我驚嚇得回頭張望。大海,大海從那裡湧上來

  我惦記著不斷浮現在腦海中的那些場景,想起了當年秋天。那時應該可以找到合適的地方種植圓木吧?如果在現實中不可能實現栽種數千棵的理想,那是不是可以種下九十九棵──開啟無限的數字,和十幾個有志一同的人一起照顧樹木呢?用心的程度就像給樹木穿上以深夜織成的衣服一樣,永遠不讓睡眠破裂。當所有事情結束後,是不是可以等待如白布一樣的雪花代替大海從天而降,將它們完全覆蓋?

 

  我向曾經從事攝影和拍紀錄片的朋友提議,將這個過程拍攝成紀錄短片,她欣然同意。雖然約定好一起完成,但兩人的日程始終無法配合,就這樣過了四年。

 

  在那個酷熱的夜晚,我依舊頂著柏油路的熱浪,走回空蕩的房子,用涼水洗澡。因為每晚上樓上、樓下和隔壁都開冷氣,如果不想讓室外機吐出的熱風吹進屋內,就必須關緊陽台的玻璃門和窗戶。在形如密閉潮濕三溫暖的客廳裡,我坐在書桌前,在方才淋浴的冷水涼意消失之前,我把放在那裡還沒有確定收件人的遺書撕掉,連同信封。

 

  從頭開始寫。

  這總是正確的咒語。

 

  我從頭開始寫起。過不到五分鐘,開始汗如雨下,我又用冷水沖完澡後回到書桌前,把剛才寫的不像話的東西再次撕掉。

 

  從頭開始寫。

  真正適合的告別宣言。

 

  去年夏天,我個人的生活就像掉進杯子裡的方糖一樣,開始破碎,在真正的告別還只不過是前兆的時期,我寫了一本題為《告別》的小說。關於在雨雪中融化後消失的雪──是女人的故事,但那絕不是最後的告別。

 

  因著額頭上流下的汗水,導致眼睛刺痛、無法繼續下去時,我總會用冷水沖洗身體,然後回到書桌,把剛才寫的東西再次撕掉。如此反覆之後,我留下仍然需要從頭開始寫起的信,拖著黏黏的身躺在客廳的地板上時,日出前的東方泛起一片青色。我感覺到氣溫有所下降,彷彿蒙受恩寵一樣。感覺似乎可以暫時閉上眼睛、感覺真的快睡著的時候,那片原野就下起雪來。數十年,不,似乎數百年從不曾停止降下的雪。

 

  還算安然無恙吧。

 

  巨大而沉重的刀子似乎在虛空中對準我,我在戰慄中睜大眼睛,心想絕不逃出那片原野。

 

  從傾斜的稜線種植到山頂的樹木很安全,因為漲潮無法湧上那裡。那些樹木後方的墳墓也安然無恙因為海水不可能漲到那裡。在那底下的數百人的白骨淨完好,因為海水無法墳墓沖走。根部乾燥、完好的黑色樹木頂著下了數十年,不,數百年的風雪站立在那裡。

 

  那時我才知道。

 

  一定要背著那下方即將被海浪走的骨頭離開。越過漲到膝蓋的海水行走,儘早爬上稜線,絕對不要等待、不要相信任何人的幫助、不要猶豫,一直走到山頂,直到看見鑲嵌在最高處樹木上的碎裂白色結晶為止。

 

  因為沒有時間。

  因為除此之外,別無他路。因為

  如果希望生命

  繼續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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