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不想回家的鯨魚》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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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子什麼時候才會往自由邁出一步?體能條件設立了,判斷基準也定下了,他的健康先要達標才能談自由。他吃不吃活魚?能游多遠距離?在水下憋氣多久?即使有這些基準引導討論,頭腦正常的人還是可能不贊成,這些人甚至可能提起訴訟,就像俄勒岡海岸水族館在一九九七年所做的事。惠子的脂肪再厚,都是他們的金主乾爹,水族館愛他如痴,不惜對威鯨/惠子基金會提告,阻撓基金會把惠子移置冰島。

 

      爭議是這樣的:原本基金會打算將惠子送往冰島,讓他在真正的海洋裡游泳,或者應該說,在赫馬港的開放水域圍場裡先行適應。但水族館卻主張惠子還沒準備好離開。一九九七年十月初,水族館董事會成員要求對惠子的健康狀態做一次獨立評估,幾天後,俄勒岡州獸醫醫學檢查委員會(Oregon Veterinary Medical Examination)宣布將介入調查惠子的照顧狀況與其監護安排的合法性。基金會陣營也討論是否要退讓一步,將惠子移置俄勒岡州德普灣的圍場就好。終於,藍絲帶委員會的專家成立小組前往檢查惠子的健康狀態,確認惠子是否有望復歸野外,結果令俄勒岡海岸水族館大失所望,委員會宣布以專家意見來看,惠子已經準備好也有能力出發了,可以想見水族館每年百萬遊客的盛況很快就要畫下句點。

 

    如果說,海洋世界的說詞明顯理由蒙混,那麼就連愛鯨人士──具體來說是支持野放的人——雖然強烈希望惠子獲得自由,心中卻也存有疑慮。他們認為,惠子已經被養壞了,現在才教牠野生鯨魚的習性恐怕為時已晚。惠子反覆表現出喜歡冷凍魚勝過鮮魚,令人擔心他在魚缸裡生活了二十年,早已徹底毀壞了味覺。最激進的反圈養陣營中甚至流傳著陰謀論,認為海洋世界其實就是野放威利行動的幕後推手。陰謀論主張,海洋世界就是知道惠子野放會失敗才支持野放行動,而一旦野放失敗,這些倡議就會像是不智之舉,乃至不人道,從而給世界各地的遊樂園和動物園一個有力的理由,抵抗這股逐漸高漲的自由解放情緒。

 

        阻礙送惠子回到祖居處的不光只有懷疑論。想想這點:在冰島漁民眼中,鯨魚是討人厭的饕餮──巨大肥胖的魚形吸塵器,張口就吸走數以噸計的商業海鮮物種。冰島政府曾向國際捕鯨委員會(International Whaling Commission)請准重新開放有管制的捕鯨,冰島也才剛迎接十四年來第一批挪威進口的鯨魚肉。現在想像你是地球島嶼協會的大衛菲利浦。你不只代表一位電信業億萬富翁,還代表美國人道協會和海洋未來學會(Ocean Futures Scoiety),海洋探險家尚-米歇爾庫斯托(Jean-Michel Cousteau)創辦的環境保護團體,你必須接洽冰島政府各個部門,請求他們允許在港邊建造一座百萬美元的圍場,又要調度船隊、直升機、飛機,以及一班科學家、獸醫和動物訓練師,千辛萬苦培育一隻惠子,又名威利,最後將他放回大海,只是成為一頭美味可食的鯨魚。

 

        「漁業部反對最烈。」菲利浦告訴我。「惠子的這項計畫悖反他們所努力的一切。冰島的鯨魚保育意識不高,對來自美國的一切倒是敵意強烈。所以我們也開始尋覓其他地點,包括愛爾蘭和英格蘭。但冰島水域是惠子的故鄉,真的是最適合他的地方。努力克服一長串的歧見以後,我們總算獲得許可。」

 

 

        惠子於一九九八年九月抵達冰島。 野放計畫移至冰島執行並不容易。這裡三天兩頭颳起風暴──蠻荒、蒼茫、恍如世界末日的風暴。大風呼嘯,浪捲滔天,波浪堅實得像是抹了髮油。惠子抵達後才兩星期就有劇烈的暴風襲擊赫馬島,圍場的網子原本用鐵鍊固定,每條重逾兩百公斤,被員工戲稱為「大屁股鐵鍊」未料也在暴風中斷裂,必須重新建造並下錨固定。惠子生活的灣口風景壯麗,但所有維修和照護工作都倚賴船上業因環灣的陸地全是熔岩凝固形成的陡峭岩壁。熔岩表面長著一層野草,當地農民夏天會用渡船載綿羊過來,任羊群夏季在此吃草。基金會人員同意船隻載運綿羊往來的時候,他們會限制惠子的行動,因為誰也無法保證一頭殺人鯨會不會忽然想嘗嘗羊肉的滋味。

 

        往後三年間,惠子的照護員換過一批又一批,因為無論再怎麼為鯨魚痴狂,冰島的生活都太孤單也太寒冷了之後逢股重挫照理說,這和鯨魚沒有多大關係,但克雷格麥考的公司Nextel通訊的股價從每股八十多美元的高點跌至約十美元。麥考沒有哭窮,但多少有些焦慮,更何況,他的關注焦點已轉移到其他事業上,包括一些陸地上的保育行動,以及與曼德拉合作的世界和平倡議。二OO一年底,有消息傳出麥考基金會每年為惠子包銷三百萬美元的贊助很快就會終止。

 

       說來實在諷刺──不過,惠子這一生發生的每件事不都很諷刺?──資金枯竭的時機偏偏是計畫正要開始實踐目標的時候。二OO二年夏天,惠子開始在專人監督下「走出」圍場游入海洋,被引導著進入開放水域,只要惠子想停下,船就會配合他原地停下。剛開始看到野生鯨群時惠子會做出浮窺動作,仔細觀察對方,但每次一定會游回船邊,隨著人員一起回家。第二年,他看到野生鯨群會跟上去玩耍一段距離,而且不只一次在船緩緩駛離時,還在野生鯨群附近逗留了一會兒。

 

        但與此同時,計畫預算也從每年三百萬裁減到六十萬美元,麥考提供的直升機連同飛行員一併被解雇。威鯨/惠子基金會原本在赫馬島上有多間繽紛可愛的辦公室,現在也合併至濱海區一個灰褐單調、由舊雜貨店改裝成的空間(有個大冰櫃可以儲放惠子的鯡魚倒是很方便)。

 

        惠子在開放水域的練習雖然漸有進展,但始終沒有無可置喙的證據說明他真的想永遠離開他的小海灣。冬天野生鯨群離開後,他每天都待在圍場裡,依舊是以往那個馴良的夥伴,隨時能把他濕漉Q彈的大頭擱在人的腿上。即使他現在認識了野外環境,卻依然不脫小寶寶個性,總比你心目中虎鯨的樣子又秀氣了點。有一次,訓練師指示惠子從灣底取一樣東西上來,什麼都可以。他們以為他會帶回大石頭之類的東西,沒想到他取回一根細小的海鸚羽毛。不一會兒牠不小心把羽毛給弄掉了,還再次潛下水底把同一根羽毛撈上來。又有一次,同樣是做取物練習,他帶上來一隻寄居蟹。只見寄居蟹無憂無慮地上下穿梭在長長一排牙齒間,好像毫不在意身處一頭殺人鯨的嘴裡。如果有海鷗偷他的食物,惠子會生氣,但通常也只會張嘴抓住海鷗甩晃個幾下,嚇嚇牠們,之後就吐出來了。

 

        豈料,就在二OO二年七月七日,惠子說走就走了。是日上午,訓練師率領惠子來到敘特塞島附近的海域,有幾群虎鯨在那裡圍獵了一批鯡魚。惠子游向鯨群,這次沒有回頭,就連船駛離之後也沒回來。幾天過去,他依然和鯨群一起在外遊蕩。人員乘船出海去確認他的狀況,看見他適應良好,便又趁他不注意悄悄回來了。更多天過去,時序進入盛夏,太陽高掛天空直至午夜將近,冰層傾軋融化。綿羊渾身長滿了厚重的羊毛,好像一顆雪球長出了四隻腳。羊群把岩壁上的青草啃食到露出岩面,峭壁環繞的小海灣如今空空如也。七月底,狂風暴雨強襲赫馬島,一連數天海象都太過惡劣,無法派船出海確認惠子的狀況。他的無線電標仍舊透過衛星傳回座標,但無從判斷他是跟隨野生鯨群過得健康快活,還是迷失了方向,獨自漂泊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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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子什麼時候才會往自由邁出一步?體能條件設立了,判斷基準也定下了,他的健康先要達標才能談自由。他吃不吃活魚?能游多遠距離?在水下憋氣多久?即使有這些基準引導討論,頭腦正常的人還是可能不贊成,這些人甚至可能提起訴訟,就像俄勒岡海岸水族館在一九九七年所做的事。惠子的脂肪再厚,都是他們的金主乾爹,水族館愛他如痴,不惜對威鯨/惠子基金會提告,阻撓基金會把惠子移置冰島。

 

      爭議是這樣的:原本基金會打算將惠子送往冰島,讓他在真正的海洋裡游泳,或者應該說,在赫馬港的開放水域圍場裡先行適應。但水族館卻主張惠子還沒準備好離開。一九九七年十月初,水族館董事會成員要求對惠子的健康狀態做一次獨立評估,幾天後,俄勒岡州獸醫醫學檢查委員會(Oregon Veterinary Medical Examination)宣布將介入調查惠子的照顧狀況與其監護安排的合法性。基金會陣營也討論是否要退讓一步,將惠子移置俄勒岡州德普灣的圍場就好。終於,藍絲帶委員會的專家成立小組前往檢查惠子的康狀態,確認惠子是否有望復歸野外,結果令俄勒岡海岸水族館大失所望,委員會宣布以專家意見來看,惠子已經準備好也有能力出發了,可以想見水族館每年百萬遊客的盛況很快就要畫下句點。

 

    如果說,海洋世界的說詞明顯只是想找個理由蒙混,那麼就連愛鯨人士──具體來說是支持野放的人——雖然強烈望惠子獲得自由心中卻存有疑。他們為,惠子已經被養壞了,現在才教牠野生鯨魚的習性恐怕為時已晚。惠子反覆表現出喜歡冷凍魚勝過鮮魚,令人擔心他在魚缸裡生活了二十年,早已徹底毀壞了味覺。最激進的反圈養陣營中甚至流傳著陰謀論,認為海洋世界其實就是野放威利行動的幕後推手。陰謀論主張,海洋世界就是知道惠子野放會失敗才支持野放行動,而一旦野放失敗,這些倡議就會像是不智之舉,乃至不人道,從而給世界各地的遊樂園和動物園一個有力的理由,抵抗這股逐漸高漲的自由解放情緒。

 

        阻礙送惠子回到祖居處的不光只有懷疑論。想想這點:在冰島漁民眼中,鯨魚是討人厭的饕餮──巨大肥胖的魚形吸塵器,張口就吸走數以噸計的商業海鮮物種。冰島政府曾向國際捕鯨委員會(International Whaling Commission)請准重新開放有管制的捕鯨,冰島也才剛迎接十四年來第一批挪威進口的鯨魚肉。現在想像你是地球島嶼協會的大衛菲利浦。你不只代表一位電信業億萬富翁,還代表美國人道協會和海洋未來學會(Ocean Futures Scoiety),海洋探險家尚-米歇爾庫斯托(Jean-Michel Cousteau)創辦的環境保護團體,你必須接洽冰島政府各個部門,請求他們允許在港邊建造一座百萬美元的圍場,又要調度船隊、直升機、飛機,以及一班科學家、獸醫和動物訓練師,千辛萬苦培育一隻惠子,又名威利,最後將他放回大海,只是成為一頭美味可食的鯨魚。

 

        「漁業部反對最烈。」菲利浦告訴我。「子的這項計畫悖反們所努力一切。冰的鯨魚保意識不高,對來自美國的一切倒是敵意強烈。所以我們也開始尋覓其他地點,包括愛爾蘭和英格蘭。但冰島水域是惠子的故鄉,真的是最適合他的地方。努力克服一長串的歧見以後,我們總算獲得許可。」

 

 

        惠子於一九九八年九月抵達冰島。 野放計畫移至冰島執行並不容易。這裡三天兩頭颳起風暴──蠻荒、蒼茫、恍如世界末日的風暴。大風呼嘯,浪捲滔天,波浪堅實得像是抹了髮油。惠子抵達後才兩星期就有劇烈的暴風襲擊赫馬島,圍場的網子原本用鐵鍊固定,每條重逾兩百公斤,被員工戲稱為「大屁股鐵鍊」未料也在暴風中斷裂,必須重新建造並下錨固定。惠子生活的灣口風景壯麗,但所有維修和照護工作都倚賴船上作業,因為環繞灣口的陸地全是熔岩凝固形成的陡峭岩壁。熔岩表面長著一層野草,當地農民夏天會用渡船載綿羊過來,任羊群夏季在此吃草。基金會人員同意船隻載運綿羊往來時候,他們限制惠子的動,因為誰無法保證一頭殺人鯨會不會忽然想嘗嘗羊肉的滋味。

 

        往後三年間,惠子的照護員換過一批又一批,因為無論再怎麼為鯨魚痴狂,冰島的生活都太孤單也太寒冷了。之後又逢股市重挫。照理來說,這和鯨魚沒有多大關係,但克雷格麥考的公司Nextel通訊的股價從每股十多美元的高跌至約十美元麥考沒有哭窮但多少有些焦慮,更何況,他的關注焦點已轉移到其他事業上,包括一些陸地上的保育行動,以及與曼德拉合作的世界和平倡議。二OO一年底,有消息傳出麥考基金會每年為惠子包銷三百萬美元的贊助很快就會終止。

 

        說來實在諷刺──不過,惠子這一生發生的每件事不都很諷刺?──資枯竭的時機偏偏計畫正要開始實踐目標的時候。二OO二年夏天,惠子開始在專人監督下「走出」圍場游入海洋,被引導著進入開放水域,只要惠子想停下,船就會配合他原地停下。剛開始看到野生鯨群時惠子會做出浮窺動作,仔細觀察對方,但每次一定會游回船邊,隨著人員一起回家。第二年,他看到野生鯨群會跟上去玩耍一段距離,而且不只一次在船緩緩駛離時,還在野生鯨群附近逗留了一會兒。

 

       但與此同時,計畫預算也從每年三百萬裁減到六十萬美元,麥考提供的直升機連同飛行員一併被解雇。威鯨/惠子基金會原本在赫馬島上有多間繽紛可愛的辦公室,現在也合併至濱海區一個灰褐單調、由舊雜貨店改裝成的空間(有個大冰櫃可以儲放惠子的鯡魚倒是很方便)。

 

        惠子在開水域的練習雖然漸有進展,但始終沒有無可置喙的證據說明他真的想永遠離開他的小海灣。冬天野生鯨群離開後,他每天都待在圍場裡,依舊是以往那個馴良的夥伴,隨時能把他濕漉Q彈的大頭擱在人的腿上。即使他現在認識了野外環境,卻依然不脫小寶寶個性,總比你心目中虎鯨的樣子又秀氣了點。有一次,訓練師指示惠子從灣底取一樣東西上來,什麼都可以。他們以為他會帶回大石頭之類的東西,沒想到他取回一根細小的海鸚羽毛。不一會兒牠不小心把羽毛給弄掉了,還再次潛下水底把同一根羽毛撈上來。又有一次,同樣是做取物練習,他帶上來一隻小寄居蟹。只見寄居蟹無憂無慮地上下穿梭在長長一排牙齒間,好像毫不在意身處一頭殺人鯨的嘴裡。如果有海鷗偷他的食物,惠子會生氣,但通常也只會張抓住海鷗甩晃個幾下嚇嚇牠們,之後就吐出來了。

 

        豈料,就在二OO二年七月七日,惠子說走就走了。是日上午,訓練師率領惠子來到敘特塞島附近的海域,有幾群虎鯨在那裡圍獵了一批鯡魚。惠子游向鯨群,這次沒有再回頭,就連船駛離之後也沒回來。幾天過去,他依然和鯨群一起在外遊蕩。人員乘船出海去確認他的狀況,看見他適應良好,便又趁他不注意悄悄回來了。多天過去,時序進入盛,太陽高掛天空直至午夜將近,冰層傾軋融化。綿羊渾身長滿了厚重的羊毛,好像一顆雪球長出了四隻腳。羊群把岩壁上的青草啃食到露出岩面,峭壁環繞的小海灣如今空空如也。七月底,狂風暴雨強襲赫馬島,一連數天海象都太過惡劣,無法派船出海確認惠子的狀況。他的無線電標仍舊透過衛星傳回座標,但無從判斷他是跟隨野生鯨群過得健康快活,還是迷失了方向,獨自漂泊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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