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在補習班工作的時候,我也算是小有人氣。雖然談不上是猜題很準的老師,但我擅長用淺顯易懂的語言講解複雜難懂的概念。隨著年紀接近四十歲,可以明顯看出我的學生減少了,畢竟學生也喜歡年輕的老師。我從江南區附近的補習班做起,幾年後進軍大峙洞,但之後漸漸被擠出江南區,最後只能輾轉於新興城市的小型補習班。有人建議我,既然年紀不小了,不如乾脆自己辦一間補習班。我計算了一下,除了現在住的小公寓的全租金[1],我幾乎沒有任何的資產。這些年賺的錢都去哪裡了?其實,我從來沒有擔心過未來,因為一直都只思考與爸爸有關的事。週末要跟爸爸去看電影,看什麼好呢?爸爸叫我晚上回家,是有什麼事嗎?爸爸說要去做健康檢查,如果結果不好怎麼辦?爸爸新交的女朋友不知道是怎樣的人⋯⋯
因為我輾轉於不同的補習班,所以穩定的人際關係都消失了。我總是有一種要在新地方重新開始的感覺,因為不知道何時會走人,所以很難敞開心扉與人接觸。我的工作時間都在晚上,很難配合普通上班族的下班時間。原本保持聯絡的同學就很少,久而久之,也與同學都失聯了。不知不覺間,我身邊的家人、朋友、職場同事全都消失,只剩下與爸爸有關的問題。那天見過髮廊的女人回到家,我站在公寓的陽臺上俯瞰時心想,如果我跳下去死了,會有人為我傷心難過嗎?爸爸的臉一閃而過,但不知為何,我不確定他會傷心難過。我覺得他只會感到遺憾,因為他不能沒有我。
我的人生還剩下什爸爸有關的事情,什麼也沒有。為了討爸爸的歡心,我考入他指定的大學,選擇他推薦的專業,每逢週末還要和他在一起。我總是心懷內疚,因為沒能成為令他自豪的藝術史學者,甚至為沒有找到一份能讓他在朋友面前炫耀的工作而感到羞愧。爸爸經常對那些交往的女人說,我的大女兒馬上就要取得博士學位、成為藝術史教授,而且還是母校的教授。這簡直就是無稽之談。我的確有繼續深造,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況且我根本沒有想取得博士學位的想法。這年頭,就算在國內主修藝術史、取得博士學位,也找不到工作。即使能熬到教授一,此前很維持生計。在補習班任教對我來說,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但爸爸不這樣認為。
我在新到職的補習班認識一位教語言的女老師。她很年輕,對我十分友好,感覺是一個性格開朗的人。有一天,她約我一起吃午飯。我通常都在晚上上班,所以白天很少出門。我猜她是想找我聊聊人生的苦惱,結果被我猜中了。我們吃過義大利麵後,去了咖啡店。就在我覺得該進入正題的時候,她開口說:
「我跟爸爸走得很近。」
我突然很想起身一走了之,因為我知道她接下來要講什麼。我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覺得自己不該聽那些事。看恐怖電影的時候,我們不是都會在預感馬上要有恐怖場面時閉上眼睛嗎?但這不是恐怖電影,所以閉上眼睛也無濟於事。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懂得聆聽的人生前輩。
「走得很近是什麼意思?」
她接下來講的事情彷彿是在描述我一樣,我不禁懷疑她是不是在背後調查過我。她說自己從小就是「爸爸的女兒」,每逢週末和爸爸一起看電影,在德壽宮的石牆路上散步,去高級餐廳吃飯⋯雖然也交過男朋友,但都因各種原因而分手,到現在也還跟爸爸經常見面,做一些只有情侶才會做的事情。
「嚇到妳了吧?」
她觀察著我的臉色,然後辯解似地補充說:
「我之前也不理解那些覺得我很奇怪的人。跟爸爸走得近有什麼問題嗎?因我沒婚?道這是對未人士的歧視嗎?未婚的人都是可憐的人。因為爸爸,我沒結婚,所以他是壞人?」
「妳的想法改變了?」
「不久前,我生病了,得了甲狀腺癌。」
姊,人真的很奇怪我一直得她很康、開,但聽到癌」這個字以後,突然覺得她看起來病病殃殃的了。講到這裡,她情緒激動起來。
「我把罹癌的事最先告訴了爸爸。爸,我罹癌了,甲狀腺癌。您別擔心,醫生說是初期,只要做手術就沒事了。爸爸聽到我的話,立刻說,甲狀腺癌是最善良的癌,不會有事的。我也知道這種癌進展速度慢,比其他癌症更容易醫治。我知道爸爸這樣講是為了讓我安心,但在我住院期間,他只來看過我一次。他就像我得了什麼傳染病似的,離我遠遠的。姊,妳住過院嗎?人躺在病房裡,真的很容易胡思亂想。我不禁覺得爸爸只是喜歡我好的一面,只喜歡聽話的乖女兒。可是當乖女兒老了、病了,他突然害怕了。他怎麼可以這麼對我呢?現在我該怎麼活下去呢?」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我感到很不舒服,簡直快要瘋掉。而我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冷冷地對她說了一句:
「我不能對別人的事指手畫腳。每個人的情況都不同,我不了解妳的父親,所以沒辦法給什麼建議。」
說完,我就找藉口起身先走了。是我的錯,要是我能再忍一下的話⋯⋯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路上,莫名地覺得那個老師很討厭,也很氣憤。我不知道為什,但就是得很討厭很氣憤,覺像被人指了一樣。
因為最近經歷的這些事,讓我很想暫時離開韓國,剛好補習班工作也到了續約的空窗期。雖然我很不想這麼做,但在這種情況下,能拜託的人也只有賢貞。我問她能去她那裡待一段時間嗎,她沒問原因就答應了,所以我飛去了美國。媽媽、賢貞和她的丈夫到紐華克機場來接我。媽媽什麼都沒說,給了一個擁抱。抱了我好久感覺十分溫。那感覺就像做解釋也能被人理解一樣。當然,那都是我的錯覺,媽媽不過是在模仿美國人罷了。總而言之,在紐澤西的那段時間,我過得非常舒心。起初,我還很擔心自己會因為丟下爸爸一個人而感到內疚,但神奇的是,離開首爾之後,我自然而然就把這種想法拋在腦後。我不禁想,那是爸爸的人生,關我什麼事?
[1] 韓國特有的房子租賃制度,房客在繳納一筆高額押金後,期間不需要再付租金,待租約期滿,房東必須還回全部押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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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在補習班工作的時候,我也算是小有人氣。雖然談不上是猜題很準的老師,但我擅長用淺顯易懂的語言講解複雜難懂的概念。隨著年紀接近四十歲,可以明顯看出我的學生減少了,畢竟學生也喜歡年輕的老師。我從江南區附近的補習班做起,幾年後進軍大峙洞,但之後漸漸被擠出江南區,最後只能輾轉於新興城市的小型補習班。有人建議我,既然年紀不小了,不如乾脆自己辦一間補習班。我計算了一下,除了現在住的小公寓的全租金[1],我幾乎沒有任何的資產。這些年賺的錢都去哪裡了?其實,我從來沒有擔心過未來,因為一直都只思考與爸爸有關的事。週末要跟爸爸去看電影,看什好呢?爸爸叫晚上回家,是什麼事嗎?爸說要去做健康檢,如果結果不好怎麼辦?爸爸新交的女朋友不知道是怎樣的人⋯⋯ 因為我輾轉於不同的補習班,所以穩定的人際關係都消失了。我總是有一種要在新地方重新開始的感覺,因為不知道何時會走人,所以很難敞開心扉與人接觸。我的工作時間都在晚上,很難配合普通上班族的下班時間。原本保持聯絡的同學就很少,久而久之,也與同學都失聯了。不知不覺間,我身邊的家人、朋友、職場同事全都消失,只剩下與爸爸有關的問題。那天見過髮廊的女人回到家,我站在公寓的陽臺上俯瞰時心想,如果我跳下去死了,會有人為我傷心難過嗎?爸爸的臉一閃而過,但不知為何,我不確定他會傷心難過。我覺得他只會感到遺憾,因為他不能沒有我。 我的人生還剩下什麼?除了與爸爸有關的事情,什麼也沒有。為了討爸爸的歡心,我考入他指定的大學,選擇他推薦的專業,每逢週末還要和他在一起。我總是心懷內疚,因為沒能成為令他自豪的藝術史學者,甚至為沒有找到一份能讓他在朋友面前炫耀的工作而感到羞愧。爸爸經常對那些交往的女人說,我的大女兒馬上就要取得博士學位、成為藝術史教授,而且還是母校的教授。這簡直就是無稽之談。我的確有繼續深造,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況且我根本沒有想取得博士學位的想法。這年頭,就算在國內主修藝術史、取得博士學位,也找不到工作。即使能熬到教授一職,在此之前也很難維持生計。在補習班任教對我來說,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但爸爸不這樣認為。 我在新到職的補習班認識一位教語言的女老師。她很年輕,對我十分友好,感覺是一個性格開朗的人。有一天,她約我一起吃午飯。我通常都在晚上上班,所以白天很少出門。我猜她是想找我聊聊人生的苦惱,結果被我猜中了。我們吃過義大利麵後,去了咖啡店。就在我覺得該進入正題的時候,她開口說: 「我跟爸爸走得很近。」 我突然很想起身一走了之,因為我知道她接下來要講什麼。我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覺得自己不該聽那些事。看恐怖電影的時候,我們不是都會在預感馬上要有恐怖場面時閉上眼睛嗎?但這不是恐怖電影,所以閉上眼睛也無濟於事。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懂得聆聽的人生前輩。 「走得很近是什麼意思?」 她接下來講的事彷彿是在描述我樣,我不禁懷疑是不是在背後調過我。她說自己從就是「爸爸的女兒」,每逢週末和爸爸一起看電影,在德壽宮的石牆路上散步,去高級餐廳吃飯⋯⋯雖然也交過男朋友,但都因各種原因而分手,到現在也還跟爸爸經常見面,做一些只有情侶才會做的事情。 「嚇到妳了吧?」 她觀察著我的臉色,然後辯解似地補充說: 「我之前也不理解那些覺得我很奇怪的人。跟爸爸走得近有什麼問題嗎?因為我沒結婚?難道這不是對未婚人士的歧視嗎?未婚的人都是可憐的人。因為爸爸,我沒結婚,所以他是壞人?」 「的想法改變了?」 「不久前,我生病了,得了甲狀腺癌。」 姊,人真的很奇怪。我一直覺得她很健康、開朗,但聽到「癌」這個字以後,突然覺得她看起來病病殃殃的了。講到這裡,她情緒激動起來。 「我把罹癌的事最先告訴了爸爸。爸,我罹癌了,甲狀腺癌。您別擔心,醫生說是初期,只要做手術就沒事了。爸爸聽到我的話,立刻說,甲狀腺癌是最善良的癌,不會有事的。我也知道這種癌進展速度慢,比其他癌症更容易醫治。我知道爸爸這樣講是為了讓我安心,但在我住院期間,他只來看過我一次。他就像我得了什麼傳染病似的,離我遠遠的。姊,妳住過院嗎?人躺在病房裡,真的很容易胡思亂想。我不禁覺得爸爸只是喜歡我好的一面,只喜歡聽話的乖女兒。可是當乖女兒老了、病了,他突然害怕了。他怎麼可以這麼對我呢?現在我該怎麼活下去呢?」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我感到很不舒服,簡直快要瘋掉。而我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冷冷地對她說了一句: 「我不能對別人的事指手畫腳。每個人的情況都不同,我不了解妳的父親,所以沒辦法給什麼建議。」 說完,我就找藉口起身先走了。是我的錯,要是我能再忍一下的話⋯⋯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路上,莫名地覺得那個老師很討厭,也很氣憤。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覺得很討厭、很氣憤,感覺像被人指責了一樣。 因為最近經歷的這些事,讓我很想暫時離開韓國剛好補習班工作也了續約的空窗期。然我很不想這麼做,在這種情況下,能拜託的也只有賢貞。我問她能去她那裡待一段時間嗎,她沒問原因就答應了,所以我飛去了美國。媽媽、賢貞和她的丈夫到紐華克機場來接我。媽媽什麼都沒說,給了我一個擁抱。她抱了我好久,感覺十分溫暖。那感覺就像不做解釋也能被人理解一樣。當然,那都是我的錯覺,媽媽不過是在模仿美國人罷了。總而言之,在紐澤西的那段時間,我過得非常舒心。起初,我還很擔心自己會因為丟下爸爸一個人而感到內疚,但神奇的是,離開首爾之後,我自然而然就把這種想法拋在腦後。我不禁想,那是爸爸的人生,關我什麼事? [1] 韓國特有的房子租賃制度,房客在繳納一筆高額押金後,期間不需要再付租金,待租約期滿,房東必須還回全部押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