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不是第一次來,但今天阿拉斯加韓醫院的候診室風景格外讓人陌生。病患大多是白人, 但其中也夾雜了黑人和東南亞人士。也不知道大家本來就是舊識,又或者才剛認識,只見他們毫不拘束地閒話家常,什麼都聊。招牌雖然寫著韓醫院,給人的印象卻像是社區內的交誼廳。診療結束後,病人會將錢放入錢筒,但也有幾個人是以水果、蔬菜、紅酒和伏特加等代替診療費,擱在櫃臺後離去的。過了好一會兒,高譚喊了伊琪的名字。
一走進診療間,高譚就問起睡眠狀況,伊琪只是簡短地回說就那樣,接著老實地交代:
「昨晚那個少女在房間裡。」
換句話說,伊琪是在坦承:
「你並不是江湖郎中,我看到了那個叫做魂魄還是什麼的東西。」高譚倒是一點都不吃驚。
「我是瘋了嗎?」
「不是的,您沒有瘋。不是告訴您了嗎?是從腎臟出的魄
高譚再次說道,用鉛筆指著伊琪的腎臟。
「什麼樣的針我都扎過,該吃的我也都吃了,全都試過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痛的?」
「九個月前發生輕微交通事故,右手臂和右手被擦撞。醫院說沒有任何問題,但疼痛感始終沒有消失。」
高譚用鉛筆寫下伊琪說的話。伊琪很喜歡鉛筆在紙張上書寫的沙沙聲,感覺對方很專注在聽自己說話。高譚放下鉛筆,將自己到目前為止所寫下的內容、伊琪說的話、她經歷的事情、氣色、脈象、聲音等看了一遍又一遍,畫出了尋找脈象的地圖。
「各個內臟都有相對應的情緒,肝是憤怒,肺是悲傷,腎臟是恐懼或害怕。若是產生極度的恐懼,就代表腎的水縮了」
「是說我產生極度的恐懼感嗎?」
「會不會是在被車子擦撞後,那種恐懼感甦醒了?雖然目前是如此推測,但還不確定,總之您必須先戒掉止痛藥和安眠藥。」
「那我怎麼熬過去?」
高譚從韓藥材的抽屜取出香菸盒般大小的鐵盒,遞給了伊琪。她打開一看,裡頭裝著乾枯的葉片。
「就抽這個。」
濃烈的草味與菸葉很不一樣。
「這是什麼?」
「大麻。」
「這是處方嗎?」
「是的,在這裡是合法的。」
高譚不以為意地回答,連同薄紙和濾嘴一併遞了過來,說只要捲起來抽就行了。
「我可是大韓民國的國民。」
伊琪以顫抖的聲音喊道。也不知道高譚是不是沒聽見伊琪的回答,只見他沒什麼反應地整理起韓藥材的抽屜後關上。伊琪接過大麻後,整隻手就這麼停在半空中。
「一般來說,消炎止痛藥幾乎不會有產生幻覺的副作用,但用於劇烈疼痛的止痛藥是麻醉止痛藥,因此會伴隨神經系統的副作用。這個副作用比較小。」
「那麼睡眠呢?」
「吸入大麻菸後,身體會感覺變得慵懶。既然您會抽菸,想必很快就會適應了。只不過我所開的少量處方﹃只能在這裡﹄使用。」
高譚特別在「只能在這裡」上頭加重語氣。
「這種東西是哪來的?」
「能在室內生長的藥材,都是在樓下栽種的。」
「我看樓下是花店啊……」
伊琪沒把話說完,露出一臉驚愕。
「請參觀完再離開吧。趁下樓時也向理斗學一下捲大麻的方法。理斗是花園的主人。」
伊琪整個人還暈頭轉向的,手裡就拿著大麻來到了一樓。她往裡頭望去,六十坪左右的寬敞空間一覽無遺,沒有任何遮板。植物和多株矮小的樹木凌亂地擺放,宛如一座野生雨林。伊琪才剛走進去,理斗便高興地露出笑容。
那是第一天讓自己寄放行李箱和背包的東方男子。
“Thank you for letting me store my luggage yesterday.”(謝謝您昨天讓我寄放行李箱。)
「不用,不用,這思my pleasure,my name is 理斗。」
理斗不斷重複說「不用」,讓伊琪聽了一時不太明白。理斗大概以為 「不用」是不客氣的意思吧。
「我是伊琪。」
「伊琪桑威什模灰來這裡?」
「啊,問我為什麼來嗎?我是來這裡二樓的阿拉斯加韓醫院,找高譚醫師。」
「噢!高譚醫師,他思my very dear friend。您哪裡不蘇服?」
“I have a ghost in my right arm.”(我的右手臂上頭有幽靈。)
理斗像是興致很高昂地點點頭。依高譚所說,這裡有提供大麻,但伊琪放眼望去卻只見到樹木和花草。理斗彷彿看出了伊琪觀望花園的疑惑眼神,詢問道:
「伊琪桑思來找大麻的嗎?」
伊琪嚇了一跳,取出口袋中的鐵盒給理斗看。
“I have one.”(我有了。)
伊琪羞澀地回答後,理斗有些刻意地開始替花盆澆起水來。她走到理斗身旁,一股與鐵盒散發的味道相似的香氣刺激伊琪的鼻尖。
“Are you watering the cannabis?”(你在替大麻澆水嗎?)
「Yes,窩不只有賣花,只有賣花,沒有很多money,所以窩也賣藥。」
著理斗拿注射,為植物的莖注入液體。
“What are you injecting?”(你在注射什麼?)
不知道是不是沒辦法用外語解釋清楚,只見理斗操著一口濃濃日本口音的英語,說得十分緩慢。
“It’s chemical. We are trying to change the cannabis gender to be Female since we only smoke female cannabis.”這是化藥品,是要把大麻從雄性轉為雌性。只有雌性才能拿來吸食。)
這是伊琪第一次知道原來大麻也有分性別。她小心翼翼地離開了花園,讓理斗持續專心替植物注入液體。
但伊琪無處可去,肚子偏偏又在這時咕嚕咕嚕作響。在Kim’s House 喝熱可可是她後吃下的東。伊琪打開google 地圖,找到距離最近的漢堡店,走了大約二十分鐘,看見了「荷馬漢堡」的招牌。伊琪急急忙忙地買了漢堡、炸洋芋片和可樂出來,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帶回民宿吃,但天公卻不作美,開始落下一滴、兩滴雨,轉眼間就轉為傾盆大雨。伊琪趕緊手忙腳亂地衝進了眼前看到的公共電話亭。
緊接著,夾雜冰雹的大雨劈里啪啦打下,炸物的香味從胸口處慢慢飄了上來,伊琪抵擋不了誘惑,於是用左手拿著濕掉的漢堡狼吞虎嚥起來。她吃了塞進口袋的炸洋芋片,也喝了可樂, 在急忙填飽肚子的期間,雨也不見任何停歇的跡象。隨著氣溫突然陡降,右手開始疼痛起來, 琪將最後一口堡放入嘴巴後,小心翼翼地在褲子上頭擦拭濕漉漉的雙手。接著她取出放在鐵罐中的大麻、薄紙和濾嘴,試著用左手捲大麻。
捲大麻的重點在於需要適量的口水。要是口水過多,葉片就會變得黏稠,紙張也會濕掉。要取適量的大麻葉放在薄紙上頭也不容易。經過多次的嘗試,伊琪總算完成了一根有模有樣的菸捲。伊琪用打火機點了火,吸了口大麻菸,慢慢地吐出白色氣息。咳咳,她忍不咳了起來。反幾次後,接著的意識在某一刻得朦朧,視野也跟著晃動。伊琪很好奇這是否就是只在電影上聽過的「High」。
這時站在公共電話亭前面淋雨的少女伸出了手。
「給我吸一口,姊姊。」
說來也奇怪,伊琪很沉著冷靜。
「聽妳是從我腎臟出來的?」
少女露出可愛的表情撒嬌。
「給我那個嘛。」
「就算妳是魂魄,我也沒辦法把這個給未成年人。」
「呿,可是妳沒有嚇到嗎?」
咚,大麻菸捲的灰燼掉到了地面。
「我現在可是在阿拉斯加的土地上抽大麻呢,魂魄那種玩意能嚇得了我嗎?」
「是喔?不過妳應該會害怕時差幽靈吧。」
他還在追殺妳嗎?」
「好像又會被抓到。」
少女以哀傷的神情望著伊琪。
「為什麼那樣看我?害我也忍不住傷感起來。」
「反正我們的故事從第一章開始就是悲傷的。」
反、正。
聽到這句話,伊琪的內心深處彷彿有一團東西在翻湧。再怎麼說,不過就是從腎臟冒出來的魂魄,自己何必這麼認真?
「啊,聽到有人用韓語在自言自語,感覺真新鮮啊。」
是高譚的聲音。伊琪朝聲音傳來處望去,看到高譚一手拿著雨傘,另一手提著漢堡店的紙袋站著。
「我雖然說抽大麻合法,但可沒您在公共電話亭抽啊。」
伊琪的身體搖來晃去,舌頭也跟著打結。
「我剛才跟魂魄在對話。哈哈哈,靠,真的假的啦。」
高譚將依琪的左肩納進雨傘內。
「阿拉斯加的天氣很難預測,我送您回去。」
「可是我為什麼會想笑?」
「不然以前的人怎麼會把大麻稱作笑菸呢?」
伊琪依然沒有忘記少女哀傷的神情,但她仍跟著高譚走著。
冰雹雖然停了,雨勢卻下得更加猛烈。高譚將身體貼得更近,以避免雨水濺到伊琪的右手臂。雖然右手臂稍微被壓到了,但相較於疼痛感,伊琪感受到的是高譚身上的溫度。
「所以您吃了濕掉的漢堡?」
「是的。」
高譚輕輕咂舌。
「這沒什麼好咂舌的啊,醫師您不也吃了漢堡?」
「您的免疫系統是一塌糊塗啊。」
「說得也是。」
「抽了大麻之後會自言自語吧?我一開始也這樣,習慣就好了。」
「我是在對話耶,跟我的魂魄。」
「她說了什麼?」
不知為何,伊琪遲遲沒有開口。
「看來是跟自己的魂魄有什麼祕密囉?」
「這裡看不到極光嗎?」
伊琪莫名轉移了話題。
「這一帶的確不容易看到極光。」
「荷馬不算阿拉斯加?」
「這麼快就知道這句話啦?要再往北走一點,那裡是另一個世界。」
伊琪著想像另一個世界,可是腦海中浮現的就只有飄雪的純白原野。
「那裡也有時差嗎?」
「時差?」
「是的,應該會有沒有時差的世界吧?」
沒有邏輯、接近無意識地自言自語,冷不防地冒了出來。
「為什麼時差對來說很重要呢?
「我沒說很重要。」
「這是您生平第一次抽大麻後所說的話,果真毫無意義嗎?」
伊琪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丟出這種提問,但她覺得自己從許久前就想去「沒有時差的世界」。她同時也心想,那會不會是個終年下雪不止的純白原野。是因為來到了連此刻的時間都會徹底凍結的阿拉斯加嗎?伊琪只是愣愣地任高譚領著自己,隨他移動步伐。
兩人抵達古巴汽車旅館的入口時,高譚的單側肩膀都溼透了。
「謝謝您。」
這聲道謝不只是針對高譚替自己撐傘,也感謝他代替自己被淋濕肩膀。
「希望能在診療室聽聽您和魂魄之間說了什麼祕密。」
伊琪站在汽車旅館的入口,凝望著他轉頭離去的背影許久。
伊琪進房後,次叼著大麻菸捲來到外頭。不知為何,意識到獨自待在房裡,她名產生了會再度發病的懼感。伊琪希望能將注意力轉移到右手臂以外的地方。她在封閉的游泳池周圍一邊走著,一邊平白無故地端詳起手機。
“If you come in here, the Wi-Fi is better.”(來這裡面的話,Wi-Fi 的訊號比較強。)
紅髮女子坐在空蕩蕩的游泳池地板上,抬頭望著伊琪。雖然知道對方說的是英文,但總覺得口氣聽起來很隨意。
“Can I join you?”(我可以加入嗎?)
紅髮女子邊彈吉他邊說。伊琪不免緊張起來,紅髮女子時而展現親和力,時而大發脾氣, 伊琪不曉得自己應該迎合哪一邊才好。見伊琪有所遲疑,紅髮女子更大聲地問了:
“Can I join you?”(可以加入嗎?)
但伊琪不懂她究竟是要「join」(加入)什麼。紅髮女子做出了抽菸的嘴型,伊琪這才意識到自己嘴上正叼著大麻捲菸。她爬下梯子來到游泳池底下,將鐵盒遞給了紅髮女子。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適量的葉子,只消幾秒就熟練地完成一根菸捲,讓伊琪看了忍不住讚嘆連連。接著她用打火機點火,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紅髮女子叼著菸捲,開始彈起宛如兒童專用吉他般小巧的藍色吉他。從遠處傳來的波濤聲與吉他旋律形成美妙的和弦,兩人暫時成為了大麻二人組。接著,她們很自然地互通姓名。紅髮女子說自己叫做卡羅琳,開始一邊彈吉他一邊說起自己的故事。在伊琪的眼中,這一切猶如音樂劇的個場面。
她來自波蘭,四十歲出頭,職業是按摩師,而非音樂家,但很滿足於在旅行途中演奏唱歌的生活,現在則是在汽車旅館擔任長期兼職人員。對於阿拉斯加能寬容兼職人員光明正大地坐在游泳池的地板上抽大麻偷懶,伊琪多少有些吃驚。卡羅琳問伊琪為什麼來到這裡。
“I think I am sick.”(我覺得我生病了。)
“So you are here to see Dr. Godam. He’s good. What treatment do you come for? Did you get treatment from him, too? Sexual dysfunction.”(所以妳是來見高譚醫師的。他是個好醫生。妳是來接受什麼樣的治療?妳也在接受他的治療嗎?是—。)
伊琪沒有立刻懂最後一個單字,於是叫出Siri,接著Siri 回答說是 「性功能障礙」。這是伊琪第一次曉得韓醫學就連性功能障礙也能治療。
“Does that cure you?”(那可以治嗎?)
卡羅琳用目光上下打量伊琪,眼神彷彿在問:「妳不也是性功能礙嗎?」
“You should try the treatment.”(妳應該試看看。)
伊對於把複雜性局部疼痛症群和性功能障礙拿來比較感到不快。
“No, no! I have a more serious problem.”(我就不必了,我有更嚴重的問題。)
“Is there anything more serious than sexual dysfunction?”(有什麼比那更嚴重的?)
“Sexual dysfunction has nothing to do with me. I’m a patient.”(性功能障礙跟我無關,我是名患者。)
“You look so normal.”(妳看起來很正常啊。)
伊琪使出渾身解數,用自己的韓式英文一字一字解釋自己的痛苦。
“This syndrome makes me crazy because it’s invisible. But I really feel the pain! On all such occasions. I imagine committing suicide!”(這疾病令我抓狂是因為它看不,但我真的能感覺到疼痛,每一我都會想像自殺!)
卡羅琳聳了聳肩說:
“So what?”(那又怎樣?)
她的反問是如此直爽暢快,就連伊琪也忍俊不住。
「是啊,真的是so what。」
伊琪突然很想游泳。自從右手開始疼痛,游泳就成了痴心妄想。卡羅琳繼續演奏著,是R.E.M. 的〈Nightswimming〉。旋律在游泳池內傳開,彷彿置身公演場地的喇叭前似的,音量越來越大。看到伊琪專注的神情,卡羅琳解釋大麻會使人的聽覺變得敏銳,就連細微的聲響都能聽見。
伊琪想像自己盡情享受游泳,身上每個細胞都在感受冰水的畫面,那天會到來嗎?可是至今卻只覺得它猶如冥王星般遙遠。
睡了六個小時後,就在伊琪精神抖擻地起身時,聽見了叩、叩的敲門聲。她透過貓眼看到卡羅琳端著餐盤站在外頭。伊琪打開房門,看見盤子上有煙燻鮭魚、黑麥麵包、生菜、茼蒿和紅茶。
“I didn’t ask for breakfast.”(我沒點早餐。)
“It’s from the Alaska oriental medical clinic.”(這是阿拉斯加韓醫院提供的。)
“Why?”(為什麼?)
“If you don’t eat healthy, the treatment doesn’t work properly.” (說是如果好好吃飯,治療就無效了。)
“Who said so?”(誰說的?)
“Dr. Godam”(高譚醫生。)
這份親切令伊琪感動哽咽。
“Breakfast will come every morning from now on. Don’t worry.”(別擔心,往後每天早上都會供這樣的早餐。)
“Every morning?”(每天早上?)
“Yes.”(對。)
伊琪接過了餐盤。這是高譚表示願意嘗試替伊琪治療的明確信號。
“Hey.”(那個……)
“Yes?”(怎麼?)
“Am I going to be cured?”(我能在這裡治好病嗎?)
“Only Alaska knows that.”(只有阿拉斯加才知道。)
“What?”(什麼?)
“Alaska doesn’t call anyone. This is a place where only people who are called come.”(阿拉斯加不會隨意召喚人,只有受到召喚的人才會來到這裡。)
聽到這意想不的回覆,伊琪頓時愣住了。卡羅琳俏皮眨眨眼後,接著關上房門出去了。伊拉開遮光窗簾,大海依然守在它位置上。好久沒有迎接如此豐盛的餐了。伊琪將生菜
和鮭魚夾進黑麥麵包,做成三明治,接著開始細細品嚐味道。這與被雨水打濕的漢堡完全是不同層次。伊琪慢條斯理地將食物清空。
「睡眠狀況怎麼樣?」
高譚詢問坐在診療室椅子上的伊琪。
「我有睡著,真的好久沒睡著了,還有謝謝您的早餐。」
「啊,只是把我們每天吃的早餐分享一點給您罷了。」
「跟誰吃?」
「我每天會在一樓花和理斗吃早餐,生菜和茼蒿是自己種的。
「謝謝您。」
「首先,做有益身體健康的事是最基本的,另外也請抽空跑步吧。身體都僵硬了,要透過跑步來緩解緊張,也必須讓心臟活動才行。在海邊跑步很不錯。」
伊琪點點頭。
「請您在針灸室等候。」
伊走出診療室,進入針灸室,看到一簡易床鋪和針灸用具,就跟候診室一樣樸。伊琪靠坐在床邊,先脫下了外衣,接著脫掉了戴在右手上頭的手套和袖套。右手臂上頭盡是粗針留下的傷疤、拔罐痕跡、半途而廢的物理治療機器痕跡,恰似結局一塌糊塗的人體實驗場。隨後高譚進門,於心不忍地望著伊琪的背影。
「我都試過了。要是治療時稍有差錯,感覺就像是蟲子在啃咬骨頭。」
高譚聽著伊琪有氣無力地低語,同時小心翼翼地替她的右手腕把脈。他的動作十分小心, 唯恐疼痛感會瞬間湧現。
「現在要開針灸了。」
高譚開始替伊琪右手臂以外的地方進行針灸。他斟酌脈象,幾度更改了下針處,所有動作都講求安靜有節度。高譚以針灸改變氣血的流動,接著再次把脈觀察其反應。高譚甚至以指尖讀到再細微不過的流動,找出了身體的整體秩序之中哪裡堵塞了。他放下針,轉而拿起鉛筆, 散亂無章的筆記停在了一個圓上頭,那是從伊琪最早來到診療室的那天就已經寫下的詞彙。
少女。
「我想來想去,那個少女……」
譚像在自言自語似的,小心翼翼地開口。
「是的。」
「我得聽聽兩位之間的祕密對話」
「為什麼?」
說來奇怪,伊琪並不想說出那句話──少女說自己被時差幽靈追殺的事情。見伊琪不作答, 高譚跳到了下個問題。
「那麼發生交通事故的時間是幾點左右呢?」
這問題誰也沒有問過,伊琪一頭霧水地回答:
「晚間十點三十分?」
「嗯,原來如此,那天有發生什麼事嗎?」
「咦?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指,發生那起輕微交通事故的那天發生過什麼樣的事。」
「那天就很平凡,大概就是工作到一半,然後去遛狗。」
「好,每天的行程都很明確呢,那麼有發生什麼獨特的事嗎?有別於平時的。」
「就是被車子擦撞囉。」
「不,被車子擦撞之前。不過為什麼會被車子擦撞?」
「咦?因為我的運氣就很差啊。」
「我明白,當然也因為運氣差,只不過為麼運氣差會以被車子擦撞的形式體現呢而且偏偏是擦撞右手臂。」
在伊琪聽來,這問題實在很奇怪。關於運氣差的理由,她應該如何回答?
「這個問題不是應問芬恩嗎?芬恩說他會算命。」
「感覺您老是在模糊焦點呢。」
高譚將鉛筆遞給伊琪,要求她將事故前後、自己記得的所有事情都寫下來。伊琪以左手笨拙地握住每次高譚都握在手上的那枝鉛筆,在紙張上沙沙書寫的聲音聽起來頗悅耳。
首先回溯至發生事故的前一天。那天伊琪正在趕交稿,所以躺在公司的沙發上閉目養神, 到了中午左右起身吃了外送的鬆餅套餐,接著外出去散步。她按照與平時相同的路線去了書店,觀察修圖雜誌的封面後,目光偶然接觸到一本書。那是一本書名為︽時差幽靈︾的童話書, 伊琪當下就感覺到想要拆開塑膠封膜的衝動。若要說有什麼特別的事情,那就是它了,她買了︽時差幽靈︾這本童話書。
伊琪至今不曾將「買童話書」與「汽車事故」連結在一起。不過就是發生在不同日子的兩件事,高譚卻把它們兜在了一起。
「為什麼讀完那個童話後感到吃驚呢?」
「因為它是我從兒時就知道的童話。明明就在哪兒聽過……可是好怪,記得那個童話的人就只有我,但那天卻出乎意料地在書店看到了那本書。」
高譚靜靜地凝視語無倫次的伊琪,開了口:
「我並不認為金小姐先前遇到的醫生都是錯的,大家都是嫻熟老道的醫生,也各自有足夠的病歷資料庫。」
「可是呢?」
「可是……為什麼總是偏離方向呢?是因為按錯了穴位。因為不明白原因,當然也就沒辦法開處方,所以我才會問起那天的事,因為我們的潛意識就連跌倒時都在發揮作用。」
這一刻,伊琪產生了「那.只.不.過.是.本.童.話.書。」的反抗心態,但就在這時, 疼痛感悄悄地從右手掌的指尖升起。發生事故後老是這樣,只要伊琪回想起那個童話,疼痛感就像是按下開關似的瞬間襲來,也因此她才會下意識地想要停止思考。可是,為什麼自己要把這本童話書帶到阿拉斯加來呢?
高譚觀察伊琪瞬間扭曲又再次舒展開來的表情,詢問道:
「想到它就會痛嗎?」
「是的,想到關於它的事情時……有點痛。」
高譚一字不漏地將伊琪說的話寫在診療表上。
「童話書的內容是什麼?」
伊琪直視一臉堅定的高譚。想到萬一疼痛感如波浪般襲捲而來,自己身旁至少有個叫做高譚的韓醫,於是伊琪鼓起了勇氣。她開始以大人的語言陳述自己非想起不可的故事大綱。
一六七五年,格威治天文臺成立並公開發表標準時間的那天,紳士為世界遵循自己的標準而志得意滿,紛紛舉杯慶。也因此,英國成了零時的基準,世界上現了各不相同的時差。紳士們享受著自己再次創造界時間的支配感。
然而,泰晤士河出現了身穿黑色西裝的幽靈。幽靈沒有頭,取代他那張臉的,是一頂倒蓋在頸項上頭、形似 「 凸」的紳士帽。然出現的幽靈,導致倫敦陷入了混亂,民眾不禁議紛紛道,這都怪紳士們擅自支配時間,才會生這樣的事。
紳士們逼不得已,把平時憎惡的鍊金術士、魔女與魔法師召來,研究關於幽靈的祕密,最後也查明了狀況――在世界以格林威治為基準的同時,時之間出現了無處可去的數字。一分、五分、十秒、一、零點一秒、三十秒、四十秒……單位微小到眼所無法捕捉的那些時間,正面臨即將消失的危機!
仔細觀察幽靈,發現「不屬於任何地方」的時間如龍捲風般,被快速地吸進紳士帽,因此, 他們把這個幽靈稱為「時差幽靈」。紳士們亟欲將時差幽靈逐出倫敦,最好能將他逐出英國。只要不在英國,他在哪兒都行。
魔女說了,為了安撫幽靈,必須把孩子們當成祭品獻給幽靈。紳士們立即從育幼院帶來孤兒,將孩子扔進了泰晤士河。為了保住小命,孤兒拚命地游泳逃離,但時差幽靈追了上來,試圖將孤兒整個人吸入紳士帽內。
孤兒在水面上揮舞手腳掙扎,而他的手臂最先被吸入了紳士帽。孤兒使出渾身解數想將手臂從紳士帽抽出,手臂卻已慘遭截斷。時差幽靈吃掉了孤兒的手臂,可是――
「請等一下,」
高譚打斷伊琪的話問道:
「是哪一邊?」
「什麼?」
「孩子被吃掉的手臂是哪一邊?」
「不知道。」
伊琪沒想過這個問題。
「可以確認一下嗎?」
「書放在民宿。」
「那請您看了之後明天再過來。」
「還要講童話書的故事嗎?為什麼?」
「不是說從小就知道這個故事嗎,在還沒看到這本書之前」
「對。」
「在看到這本書之前,除了您之外,不是沒有任何人知道這個童話嗎?」
「對。」
「那麼這位作者很可能與您擁有相同的記憶。」
「記得相同的童話,能和記憶相同作連結嗎?」
「是的,在我們還小的時候,不管是什麼,不都能編成一個故事嗎?那會不會是某個事件的記憶呢?像是兒時記住了右手臂的痛苦,但隨著身體康復後便徹底遺忘了,但細胞說不定還記得當年的疼痛。」
如今伊琪明白了高譚正在深入挖掘什麼。伊琪從以前到現在所遇見的醫生,都只把疼痛的原因放在「交通事故」的物理性撞擊上頭,高譚卻以其他角度切入。他想說的是,汽車事故這個媒介喚醒了過去的疼痛感,伊琪身上的病痛有著悠久的歷史。
妳雖然抹去了記憶,過去卻沒有忘了妳。曾經有過創傷的身體細胞,終究忘不了當年的疼痛,哪怕妳的大腦再怎麼想要遺忘。
可是伊琪卻沒有與右手臂相關的事故記憶。伊琪的思緒兀自在一團迷霧中徘徊,是高譚出聲,將她拉了回來。
「首先,我想知道是哪一邊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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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不是第一次來,但今天阿拉斯加韓醫院的候診室風景格外讓人陌生。病患大多是白人, 但其中也雜了黑人和東南亞人士。也不知道大家本來就是舊,又或者才剛認識,只見他們毫不拘束地閒話家常,什麼聊。招牌雖然寫著韓醫院,給人的印象卻像是社區內的交誼廳。診療結束後,病人會將錢放入錢筒,但也有幾個人是以水果、蔬菜、紅酒和伏特加等代替診療費,擱在櫃臺後離去的。過了好一會兒,高譚喊了伊琪的名字。 一走進診療間,高譚就問起睡眠狀況,伊琪只是簡短地回說就那樣,接著老實地交代: 「昨晚那個少女在房間裡。」 換句話說,伊琪是在坦承: 「你並不江湖郎中,我看到了那個叫做魂魄還是什麼的東西。」高譚是一點都不吃驚。 「我是瘋了嗎?」 「不是的,您沒有瘋。不是告訴您了嗎?是從臟跑出來的魂魄。」 高譚再次說道,用鉛筆指著伊琪的腎臟。 「什麼樣的針我都扎過,該吃的我也都吃了,全都試過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痛的?」 「九個月前發生輕微交通事故,右手臂和右手被擦撞。醫院說沒有任何問題,但疼痛感始終沒有消失。」 高譚用鉛筆寫下伊琪說的。伊琪很喜歡鉛筆在紙張上書寫的沙沙聲,感覺對方很專注在聽己說話。高譚放下鉛筆,將自己到目前為止所寫下的內容、伊琪說的話、她經歷的事情、氣色、脈象、聲音等看了一遍又一遍,畫出了尋找脈象的地圖。 「各個內臟都有相對應的情緒,肝是憤怒,肺是悲,腎臟是恐懼或害怕。若是產生極度的恐懼,就代表臟的水萎縮了。」 「是說我產生極度的恐懼感嗎?」 「會不會是在被車子擦撞後,那種恐懼感甦醒了?雖然目前是如此推測,但還不確定,總之您必須先戒掉止痛藥和安眠藥。」 「那我怎麼熬過去?」 高譚從韓藥材的抽屜取出香菸盒般大小的鐵盒,遞給了伊琪。她打開一看,裡頭裝著乾枯的葉片。 「就抽這個。」 濃烈的草味與菸葉很不一樣。 「這是什麼?」 「大麻。」 「這是處方嗎?」 「是的,在這裡是合法的。」 高不以為意地回答,連同薄紙和濾嘴一併遞了過來,說只要捲起來抽就行了。 「我可是大韓民國的國民。」 伊琪以顫抖的聲音喊道。也知道高譚是不是沒聽見伊琪的回答,只見他沒什麼反地整理起韓藥材的抽屜後關上。伊琪接過大麻後,整隻手就這麼停在空中。 「一般來說,消炎止痛藥幾乎不會有產生幻覺的副作用,但用於劇烈疼痛的止痛藥是麻醉止痛藥,因此會伴隨神經系統的副作用。這個副作用比較小。」 「那麼睡眠呢」 「吸入大麻菸後,身體會感覺變得慵懶。既然您會抽菸,想必很快就會適應了。只不過我所開的少量處方﹃只能在這裡﹄使用。」 譚特別在「只能在這裡」上頭加重語氣。 「這種東西是哪來的?」 「能在室內生長的藥材,都是在樓下栽種的。」 「我看樓下是花店啊……」 伊琪沒把話說完,露出一臉驚愕。 「請參觀完再離開吧。趁下樓時也向理斗學一下捲大麻方法。理斗是花園的主人。」 伊琪整個人還暈頭轉向的,手裡就拿著大麻來到了一樓。她往裡頭望去,六十坪左右的寬敞空間一覽無遺,沒有任何遮板。植物和多株矮小的樹木凌亂地擺放,宛如一座野生雨林。伊琪才剛走進去,理斗便高興地露出笑容。 是第一天讓自己寄放行李箱和背包的東方男子。 “Thank you for letting me store my luggage yesterday.”(謝謝您昨天讓我寄放行李。) 「不用,不用,這思my pleasure,my name is 理斗。」 理斗不斷重複說「不用」,讓伊琪聽了一時不太明白。理斗大概以為 「不用」是不客氣的意思吧。 「我是伊琪。」 「伊琪桑威什模灰來這裡?」 「啊,問我為什麼來嗎?我是來這裡二樓的阿拉斯加韓醫院,找高譚醫師。」 「噢!高譚醫師,他思my very dear friend。您哪裡不蘇服?」 “I have a ghost in my right arm.”(我的右手臂上頭有幽靈) 理斗像是興致很高昂地點點頭。依高譚所說,這裡有提供大麻,但伊琪放眼望去卻只見到樹木和花草。理斗彷彿看出了伊琪觀望花園的疑惑眼神,詢問道: 「伊琪桑思來找大麻嗎?」 伊琪嚇了一跳,取出口袋中的鐵盒給理斗看。 “I have one.”(我有了) 伊琪羞澀地回答後,理斗有些刻意地開始替花盆澆起水來。她走到理斗身旁,一股與鐵盒散發的味道相似的香氣刺激伊琪的鼻尖。 “Are you watering the cannabis?”(你在替大麻澆水嗎?) 「Yes,窩不只有賣花,只有賣花,沒有很多money,所以窩也賣藥。」 接著理斗拿起注射器,為植物的莖注入液體 “What are you injecting?”(你在注射什麼?) 不知道是不是沒辦用外語解釋清楚,只見理斗操著一口濃濃日本口音的英語,說得十分緩慢。 “It’s chemical. We are trying to change the cannabis gender to be Female since we only smoke female cannabis.”(這是化學藥品,是要把大麻從性轉為雌性。只有雌性才能拿來吸食。) 這是伊琪第一次知道原來大麻也有分性別。她小心翼翼地離開了花園,讓理斗持續專心植物注入液體。 但伊琪無處可去,肚子偏偏又在這時咕嚕咕嚕作響。在Kim’s House 喝的熱可可是她最後吃下的東西。伊琪打開google 地圖,找到距離最近的漢堡店,走了大約二十分鐘,看見了「荷馬漢堡」的招牌。伊琪急急忙忙地買了漢堡、炸洋芋片和可樂出來,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帶回民宿吃,但天公卻不作美,開始落下一滴、兩滴雨,轉眼間就轉為傾盆大雨。伊琪趕緊手忙腳亂地衝進了眼前看到的公共電話亭。 緊接著,夾雜冰雹的大雨劈里啪啦打下,炸物的香味從胸口處慢慢飄了上來,伊琪抵擋不了誘惑,於是用左手拿著濕掉的漢堡狼吞虎嚥起來。她吃了塞進口袋的炸洋芋片,也喝了可樂, 在急忙填飽肚子的期間,雨也不見任何停歇的跡象。隨著氣溫突然陡降,右手開始疼痛起來, 伊琪將最後一口漢堡放入嘴巴後,心翼翼地在褲子上頭擦拭濕漉漉的雙手。接著她取出放在鐵罐中的麻、薄紙和濾嘴,試著用左手捲大麻。 捲大麻的重點在於需要適量的口水。要是口水過多,葉片就會變得黏稠,紙張也會濕掉。要取適量的大麻葉放在薄紙上頭也不容易。經過多次的嘗試,伊琪總算完成了一根有模有樣的菸捲。伊琪用火機點了火,吸了口大麻菸,慢慢地吐出白色氣息。咳、咳,她不住咳了起來。反覆幾次後,接著她的意識在某一刻變得朦朧,視也跟著晃動。伊琪很好奇這是否就是只在電影上聽過的「High」。 這時站在公共電話亭前面淋雨的少女伸出了手。 「給我吸一口,姊姊。」 說來也奇怪,伊琪很沉著冷靜。 「聽說妳是從腎臟跑出來的?」 少女露出可愛的表情撒嬌。 「給我那個嘛。」 「就算妳是魂魄,我也沒辦法把這個給未成年人。」 「呿,可是妳沒有嚇到嗎?」 咚,大麻菸捲的灰燼掉到了地面。 「我現在可是在阿拉斯加的土地上大麻呢,魂魄那種玩意能嚇得了我嗎?」 「是喔?不過妳應該會害怕時差幽靈吧。」 「他還在追殺嗎?」 「好像又會被抓到。」 少女以哀傷的神情望著伊琪。 「為什麼那樣看我?害我也忍不住傷感起來。」 「反正我們的故事從第一章開始就是悲傷的。」 反、正。 聽到這句話,伊琪的內心深處彷彿有一團東西在翻湧。再怎麼說,不過就是從腎臟冒出來的魂魄,自己何必這麼認真? 「啊,聽到人用韓語在自言自語,感覺真新鮮啊。」 是高譚的聲音。伊琪朝聲音傳來處望去,看到高譚一手拿著雨傘,另一手提著漢堡店的紙袋站著。 「我雖然說抽大麻合法,但可沒要您在公電話亭內抽啊。」 伊琪的身體搖來晃去,舌頭也跟著打結。 「我剛才跟魂魄在對話。哈哈哈,靠,真的假的啦。」 高譚將依琪的左肩納進雨傘內 「阿拉斯加的天氣很難預測,我送您回去。」 「可是我為什麼會想笑?」 「不然以前的人怎麼會把大麻稱作笑菸呢?」 伊琪依然沒有忘記少女哀傷的神情,但她仍跟著高譚走著。 冰雹雖然停了,雨勢卻下得更加猛烈。高譚將身體貼得更近,以避免雨水濺伊琪的右手臂。雖然右手臂稍微被壓到了,但相較於疼痛感,伊琪感受到的是高譚身上的溫度。 「所以您吃了濕掉的漢堡?」 「是的。」 高譚輕輕咂舌。 「這沒什麼好咂舌的啊,醫師您不也吃了漢堡?」 「您的免疫系統是一塌糊塗啊。」 「說得也是。」 「抽了大麻之後會自言自語吧?我一開始也這樣,習慣就好了。」 「我是在對話耶,跟我的魂魄。」 「她說了什麼?」 不知為何,伊琪遲遲沒有開口。 「看來是跟自己的魂魄有什麼祕密囉?」 「裡看不到極光嗎?」 伊琪莫名轉移了話題。 「這一帶的確不容易看到極光。」 「荷馬不算阿斯加?」 「這麼快就知道這句話啦?要再往北走一點,那裡是另一個世界。」 伊琪試著想像一個世界,可是腦海中浮現的就只有飄雪的純白原野。 「那裡也有時差嗎?」 「時差?」 「是的,應該會有沒有時差的世界吧?」 沒有邏輯、接近無意識地自言自語,冷不防地冒了出來。 「為什麼時差對您來說很重要呢?」 「我沒說很重要。」 「這是您生平第一次抽大麻後所說的話,果真毫無意義嗎?」 伊琪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丟出這種提問,但她覺得自己從許久前就想去「沒有時差的世界」。她同時也心想,那會不會是個終年下雪不止的純白原野。是因為來到了連此刻的時間都會徹底凍結的阿拉斯加嗎?伊琪只是愣愣地任高譚領著自己,隨他移動步伐。 兩人抵達古巴汽車旅館的入口時,高譚的單側肩都溼透了。 「謝謝您。」 這聲道謝不只是針對高譚替自己撐傘,也感謝他代替自己被淋濕肩膀。 「希望能在診療室聽聽您和魂魄之間說了什麼祕密。」 伊琪站在汽車旅館的入口,凝望著他轉頭離去的背影許久。 伊琪進房後,再次叼著大麻菸來到了外頭。不知為何,意識到要獨自待在房裡,她莫名產生了會再度發病恐懼感。伊琪希望能將注意力轉移到右手臂以外的地方。她在封閉的游泳池周圍邊走著,一邊平白無故地端詳起手機。 “If you come in here, the Wi-Fi is better.”(來這裡面的話,Wi-Fi 的訊號比較強。) 紅髮女子坐在空蕩蕩的游泳池地板上,抬頭望著伊琪。雖然知道對方說的是英文,但總覺得口氣聽起來很隨意。 “Can I join you?”(我可以加入嗎?) 紅髮女子邊彈吉他邊。伊琪不免緊張起來,紅髮女子時而展現親和力,時而又大發脾氣, 伊琪不曉得自己應該迎合哪一邊才。見伊琪有所遲疑,紅髮女子更大聲地問了: “Can I join you?”(我可以加入嗎?) 但伊琪不懂她究竟是要「join」(加入)什麼。紅髮女子做出了抽菸的嘴型,伊琪這才意識到自己嘴上正叼著大麻捲菸。她爬下梯子來到游泳池底下,將鐵盒遞給了紅髮女子。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適量的葉子,只消幾秒就熟練地完成一根菸捲,讓伊琪看了忍不住讚嘆連連。接著她用打火機點火,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紅髮女子叼著菸捲,開始彈起宛如兒童專用吉他般小巧的藍色吉他。從遠處傳來的波濤聲與吉他旋律形成美妙的和弦,兩人暫時成為了大麻二人組。接著,她們很自然地互通姓名。紅髮女子說自己叫做卡羅琳,開始一邊彈吉他一說起自己的故事。在伊琪的眼中,這一切猶如音樂劇的某個場面。 她來自波蘭,四十歲出頭,職業是按摩師,而非音樂家,但很滿足於在旅行途中演奏唱歌的生活,現在則是在汽車旅館擔任長期兼職人員。對於阿拉斯加能寬容兼職人員光明正大地坐在游泳池的地板上抽大麻偷懶,伊琪多少有些吃驚。卡羅琳問伊琪為什麼來到這裡。 “I think I am sick.”(我覺得我生病了。) “So you are here to see Dr. Godam. He’s good. What treatment do you come for? Did you get treatment from him, too? Sexual dysfunction.”(所以妳是來見高譚醫師的。他是個好醫生。妳是來接受什麼樣的治療?妳也在接受他的治療嗎?是—。) 伊琪有立刻聽懂最後一個單字,於是叫出了Siri,接著Siri 回答說是 「性功能障礙」。這是伊琪第一次曉得韓醫學就連性功能障礙也能治療。 “Does that cure you?”(那可以治嗎?) 卡羅琳目光上下打量伊琪,眼神彷彿在問:「妳不也是性功能障礙嗎?」 “You should try the treatment.”(妳應該試看看。) 伊琪對於把複雜性局部疼痛症候群和性功能障拿來比較感到很不快。 “No, no! I have a more serious problem.”(我就不必了,我有更嚴重的問題。) “Is there anything more serious than sexual dysfunction?”(有什麼比那更嚴重的?) “Sexual dysfunction has nothing to do with me. I’m a patient.”(性功能障礙跟我無關,我是名患者。) You look so normal.”(妳看起來很正常啊。) 伊琪使出渾身解數,用自己的韓式英文一字一字解釋自己的痛苦。 “This syndrome makes me crazy because it’s invisible. But I really feel the pain! On all such occasions. I imagine committing suicide!”(這種疾病令我抓狂是因為它看不見,但我真的能覺到疼痛,每一次我都會想像自殺!) 卡羅琳聳了聳肩說: “So what?”(那又怎樣?) 她的反問是如此直爽暢快,就連伊琪也忍俊不住。 「是啊,真的是so what。」 伊琪突然很想游泳。自從右手開始疼痛,游泳就成了痴心妄想。卡羅琳繼續演奏著,是R.E.M. 的〈Nightswimming〉。旋律在游泳池內傳開,彷彿置身公演場地的喇叭前似的,音量越來越大。看到琪專注的神情,卡羅琳解釋大麻會使人的聽覺變得敏銳,就連細微的聲響都能聽見。 伊琪想像自己盡情享受游泳,身上每個細胞都在感受冰水的畫面,那天會到來嗎?可是至今卻只覺得它猶如冥王星般遙遠。 睡了六個小時後,就在伊琪精神抖擻地起身時,聽了叩、叩的敲門聲。她透過貓眼看到卡羅琳端著餐盤站在外頭。伊琪打開房門,看見盤子上有煙燻鮭魚、黑麥麵包、生菜、茼蒿和紅茶。 “I didn’t ask for breakfast.”(我沒點早餐。) “It’s from the Alaska oriental medical clinic.”(這是阿拉斯加韓醫院提供的。) “Why?”(什麼?) “If you don’t eat healthy, the treatment doesn’t work properly.” (說是如果沒好好吃飯,治療就無效了。) “Who said so?”(誰說的?) “Dr. Godam”(高譚醫生。) 這份親切令伊琪感動哽咽。 “Breakfast will come every morning from now on. Don’t worry.”(別擔心,往後每天早上都會提供這樣的早餐。) “Every morning?”(每天早上?) “Yes.”(對。) 伊琪接過了餐盤。這是高譚表示願意嘗試替伊琪治療的明確信號。 “Hey.”(那個……) “Yes?”(怎麼?) “Am I going to be cured?”(我能這裡治好病嗎?) “Only Alaska knows that.”(只有阿拉斯加才知道。) “What?”(什麼?) “Alaska doesn’t call anyone. This is a place where only people who are called come.”(阿拉斯加不會隨意召喚人,只有受到召喚的人才會來到這裡。) 聽到這意想不到的回覆,伊琪頓時愣住了卡羅琳俏皮地眨眨眼後,接著關上房門出去了。伊琪拉開遮光窗簾,大海依然守在它的位上。好久沒有迎接如此豐盛的早餐了。伊琪將生菜 和鮭魚夾進黑麥麵包,做成三明治,接著開始細細品嚐味道。這與被雨水打濕的漢堡完全是不同層次。伊琪慢條斯理地將食物清空。 「睡眠狀況怎麼樣?」 高譚詢問坐在診療室椅子上的伊琪。 「我有睡著,真的好久沒睡著了,還有謝謝您的早餐。」 「啊,只是把我們每天吃的早餐分享一點給您了。」 「跟誰吃?」 「我每天會在一樓花園和理斗吃早餐,生菜和茼蒿自己種的。」 「謝謝您。」 「首先,做有益身體健康的事是最基本的,另外也請抽空跑步吧。身體都僵硬了,要透過跑步來緩解緊張,也必須讓心臟活動才行。在海邊步很不錯。」 伊琪點點頭。 「請您在針灸室等候。」 伊琪走出診療室,進入針灸室,看到一張簡床鋪和針灸用具,就跟候診室一樣簡樸。伊琪靠坐在床邊,先脫下了外衣,接著脫掉了戴在右上頭的手套和袖套。右手臂上頭盡是粗針留下的傷疤、拔罐痕跡、半途而廢的物理治療機器痕跡恰似結局一塌糊塗的人體實驗場。隨後高譚進門,於心不忍地望著伊琪的背影。 「我都試過了。要是治療時稍有差錯,感覺就像是蟲子在咬骨頭。」 高譚聽著伊琪氣無力地低語,同時小心翼翼地替她的右手腕把脈。他的動作十分小心, 唯恐疼痛感會瞬間湧現。 「在要開始針灸了。」 高譚開始替伊右手臂以外的地方進行針灸。他斟酌脈象,幾度更改了下針處,所有動作都講求安靜有節度。高譚以針灸改變氣血的流動,接著再次把脈觀察其反應。高譚甚至以指尖讀到再細微不過的流動,找出了身體的整體秩序之中哪裡堵塞了。他放下針,轉而拿起鉛筆, 散亂無章的筆記停在了一個圓上頭,那是從伊琪最早來到診療室的那天就已經寫下的詞彙。 少女。 「我想來想去,那個少女……」 高譚像在自言自語似的,小心翼翼地開口。 「是的。」 「我得聽聽兩位之間的祕密對話。」 「為什麼?」 說來奇怪,伊琪並不想說出那句話──少女說自己被時差幽靈追殺的事情。見伊琪不作答, 高譚跳到了下個問題。 「那麼發生交通事故的時間是幾點左右呢?」 這問題誰也沒有問過,伊琪一頭霧水地回答: 「晚間十點三十分?」 「嗯,原來如此,那天有發生什麼事嗎?」 「咦?這是什麼意?」 「我是指,發生那起輕微交通事故的那天發生過什麼樣的事。」 「那天就很平凡,大概就是工作到一半,然後我去遛狗。」 「好,每天的行程都很明確呢,那麼有發生什麼獨特的事嗎?有別於平時的。」 「就是被車擦撞囉。」 「不,被車子擦撞前。不過為什麼會被車子擦撞?」 「咦?因為我的運氣就很差啊。」 「我明白,當然也因為運氣差,只不過為什麼運氣差會以被車子擦撞的形式體現呢?而偏偏是擦撞右手臂。」 在伊琪聽來,這問題實在很奇怪。關於運氣差的理由,她應該如何回答? 「這個問題不是應該問芬恩嗎?芬恩說他會算命。」 「感覺您老是在模糊焦點呢。」 高譚將鉛筆遞給伊琪,要求她將事故前後、自己記得的所有事情都寫下來。伊琪以左手笨拙地握住每次高譚都握在手上的那枝鉛筆,紙張上沙沙書寫的聲音聽起來頗悅耳。 首先回溯至發生事故的前天。那天伊琪正在趕交稿,所以躺在公司的沙發上閉目養神, 到了中午左右起身吃了外送的鬆餅套餐,接著外出去散步。她按照與平時相同的路線去了書店,觀察修圖雜誌的封面後,目光偶然接觸到一本書。那是一本書名為︽時差幽靈︾的童話書, 伊琪當下就感覺到想要拆開塑膠封膜的衝動。若要說有什麼特別的事情,那就是它了,她買了︽時差幽靈︾這本童話書。 伊琪至今不曾將「買童話書」與「汽車事故」連結在一起。不過就是發生不同日子的兩件事,高譚卻把它們兜在了一起。 「為什麼讀完那個童話後感到吃驚呢?」 「因為它是我從兒時就知道的童話。明明就在哪兒聽過……可是好怪,記得那個童話的人就只有我,但那天卻出乎意料地在書店看到了那本書。」 高譚靜靜地凝視語無倫次的伊琪,開了口: 「我並不認為金小姐先前遇到的醫生都是錯的,大家都是嫻熟老道的醫生,也各自有足夠的病歷資料庫。」 「可是呢?」 「可是……為什麼總是偏離方向呢?是因為按錯了穴位。因為不明白原因,當然也就沒辦法開處方,所以我才會問起那天的事,因為我們的潛意識就連跌倒時都在發揮作用。」 這一刻,伊琪產生了「那.只.不.過.是.本.童.話.書。」的反抗心態,但就在這時, 疼痛感悄悄地從右手掌的指尖升起。發生事故後老是這樣,只要伊琪回想起那個童話,疼痛感就像是按下開關似的瞬間襲來,也因此她才會下意識地想要停止思考。可是,為什麼自己要把這本童話書帶到阿拉斯加來呢? 高譚觀察伊琪瞬間扭曲又再次舒展開來的表情,詢問道: 「想到它就會痛嗎?」 「是的,想到關於它的事情時……有點痛。」 高譚一字不漏地將伊琪說的話寫在診療表上。 「童話書的內容是什麼?」 伊琪直一臉堅定的高譚。想到萬一疼痛感如波浪般襲捲而來,自己身旁至少有個叫做高譚的韓醫,於是伊琪鼓起了氣。她開始以大人的語言陳述自己非想起不可的故事大綱。 一六七五年,格林威治天文臺成立並公開發表標準時間的天,紳士們為世界遵循自己的標準而志得意滿,紛紛舉杯慶祝。也因此,英國成了零時的基準,世界上現了各不相同的時差。紳士們享受著自己再次創造世界時間的支配感。 然而,泰晤士河出現了身穿黑色西裝的幽靈。幽靈沒有頭,取代他那張臉的,是一頂倒蓋在頸項上頭、形似 「 凸」的士帽。突然出現的幽靈,導致倫敦陷入了混亂,民眾不禁議論紛紛道,這都怪紳士們擅自支配時間,才會生這樣的事。 紳士們逼不得已,把平時憎惡的鍊金術士、魔女與魔法師召來,研究關於幽靈的祕密,最後也查明了狀況――在世界以格林威治為基準的時,時間之間出現了無處可去的數字。一分、五分、十秒、一秒、零點一秒、三十秒、四十秒……單位微小肉眼所無法捕捉的那些時間,正面臨即將消失的危機! 仔細觀察幽靈,發現「不屬於任何地方」的時間如龍捲風般,被快速地吸進紳士帽,因此, 他們把這個幽靈稱為「時差幽靈」。紳士們亟欲將時差幽靈逐出倫敦,最好能將他逐出英國。只要不在英國,他在哪兒都行。 魔女說了,為了安撫幽靈,必須把孩子們當成祭品獻給幽靈。紳士們立即從育幼院帶來孤兒,將孩子扔進了泰晤士河。為了保住小命,孤兒拚命地游泳逃離,但時差幽靈追了上來,試圖將孤兒整個人吸入紳士帽內。 孤兒在水面上揮舞手腳掙扎,而他的手臂最先被吸入了紳士帽。孤兒使出渾身解數想將手臂從紳士帽抽出,手臂卻已慘遭截斷。時差幽靈吃掉了孤兒的手臂,可是―― 「請等一,」 高譚打斷伊琪的話問道: 「是哪一邊?」 「什麼?」 「孩子被掉的手臂是哪一邊?」 「不知道。」 伊琪沒想過這個問題。 「可以確認一下嗎?」 「書放在民宿。」 「那請您看了之後明天再過來。」 「還要講童話書的故事嗎?為什麼?」 「您不是說從小就知道這個故事嗎,在還沒看到這本書之前?」 「對。」 「在看到這本書之前,除了您之外,不是沒有任何人知道這個童話嗎?」 「對。」 「那麼這位作者很可能與您擁有相同的記憶。」 「記得相同的童話,能和記憶相同作連結嗎?」 「是的,在我們還小的時候,不管是什麼,不都能編成一個故事嗎?會不會是某個事件的記憶呢?像是兒時記住了右手臂的痛苦,但隨著身體康復後便徹底遺忘了,但細胞說不定還記得當年的疼痛。」 如今伊琪明白了高譚正在深入挖掘什麼。伊琪從以前到現在所遇見的醫生,都只把疼痛的原因放在「交通事故」的物理性撞擊上頭,高譚卻以其他角度切入。他想說的是,汽車事故這個媒介喚醒了過去的疼痛感,伊琪身上的病痛有著悠久的歷史。 妳雖然抹去了記憶,過去卻沒有忘了妳。曾經有過創傷的身體細胞,終究忘不了當年的疼痛,哪怕妳的大腦再怎麼想要遺忘。 可是琪卻沒有與右手臂相關的事故記憶。伊琪的思緒兀自在一團迷霧中徘徊,是高譚出聲,將她拉了回來。 「首先,我想知道是哪一邊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