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傷口與痛楚分離的方法〉
為什麼我會早早就開始注意「人生的另一面」?
那是因為我明白了我的人生打從一開始就不怎麼友善。在我長大到足以意識到所謂的人生時,我慌了手腳,因為我發現自己處在極為不利的出發點上。而且呢,我那不友善的人生一直興致盎然地在等我盡快察覺這個事實,看我怎麼做出反應。我知道,若我越是執著於這不友善的人生,面對創傷時就會越無法抗壓。大概從那時開始,我就已經與人生保持著距離,用懷疑的眼光窺視它的背面,久而久之,我也很快就接觸到人生的祕密。
據說媽媽是在我六歲時過世的。我沒有半點關於媽媽的記憶。或許是這樣,我完全不思念媽媽。讓我想起媽媽,讓我察覺自己對媽媽不抱思念之情的,反而是誓死想隱藏媽媽存在的外婆。外婆注視我的眼神,超出了一般外婆看待寶貴孫女的那種自豪,還另外帶著一份憐憫。正是那種眼神會讓我想起媽媽的缺席,同時也讓我體認到,只要置身在那個眼神的寬容籬笆內,我就沒有必要思念媽媽。
此時,外婆打開廚房門、走出來看到我,用她那種充滿自豪又帶著憐憫的眼神對我說:
「珍熙,妳起來啦?去叫醒阿姨吧。」
外婆搭了件前襟有成排珍珠色扁鈕釦的寬鬆睡衣,下半身穿著花褲,走到井邊去洗掉沾在手上的煤油爐煤煙。而我,正從掛在簷廊柱子的釘子上、顏色各異的四支褪色牙刷中拿起紅色的那支,擠上牙膏,同時看著外婆鬆開頭巾來擦手。
「舅舅呢?」
「別管妳舅舅了。他應該整夜沒睡,讓他睡晚一點。」
但外婆的話還沒說完,舅舅的房門就打開了。肩上掛了一條毛巾的舅舅,跨了一步走下簷廊。看到舅舅出來,廳堂底下的小狗黑皮也溜了出來,甩了幾次頭把灰塵抖落後,便開始輕輕地搖起尾巴。舅舅瞥了一眼走去內室叫阿姨起床的我,從柱子的釘子上取下綠色的牙刷。
外婆看著舅舅時,是把看我時那種既自豪又憐憫的眼神去掉了憐憫。也就是說,外婆看著舅舅的眼神充滿了自豪。
說起「西興洞柿樹人家的兒子」,在我們鄰里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雖然舅舅是為了去當兵才休學回到老家,但舅舅可是我們國家最難考上的首爾大學法律系的學生。
「英玉還沒起來嗎?」
「她把自己當唐朝的蘇東成,每天只會睡懶覺。」
「您就別管她了,她又不是一兩歲的娃兒了。」
「怎麼能不管?這丫頭成天只會出一張嘴,有什麼好睡懶覺的?連整晚讀書的哥哥都一早就起床了。」
如果不是阿姨每天都睡懶覺,我不可能會知道一千年前住在中國的瞌睡蟲蘇東成。阿姨趴在棉被裡調廣播頻道,聽見外婆與舅舅在外頭說她,馬上一把掀起棉被坐起身,說了句「唉唷,煩死了」,然後跪著用她兩邊膝蓋奮力踩在棉被上頭,一步步走到炕房尾端,但最先拿起的東西是一面鏡子。
「『將軍』他們家的人在外頭嗎?」
「沒有,還沒。」
「哎呀,媽也真是的。一早去井邊的人那麼多,我本來是打算等他們家的人都洗好臉再出去的……媽就這麼見不得我睡懶覺。」
阿姨雖然嘴上是說「將軍他們家的人」,但她不想在井邊撞見的並非「將軍」家所有的人──包括「將軍」和他媽媽,以及投宿他們家的崔老師和李老師──而是指其中的崔老師。崔老師是我們學校的男老師,但可能因為是舞蹈老師,所以對於跟女生之間的身體接觸毫不拘束。說實在,這當中確實是有些曖昧之處。崔老師會若有似無地觸碰女孩子的胸部,不然就是盯著女生罩衫領口的凹陷處看,這在學校早就是眾人皆知的事實,所以當崔老師早上穿著汗衫和睡褲出現在井邊,阿姨會這麼想迴避也就不奇怪了。不過,若是阿姨照外婆說的早點起床去刷牙洗臉就會沒事,但阿姨這隻懶惰蟲可沒那麼勤勞。
看著阿姨再度鑽進被窩,把收音機一把拉向自己,我心想反正自己也算完成外婆的交代了,於是走出了房間。這一轉眼,「廣津TERA」的大嬸已經在井邊削馬鈴薯,手上那第三顆馬鈴薯跟她揹在背上的兩歲娃兒載成的臉蛋一樣大。「廣津TERA」是跟我們家租店面的西裝店名稱。根據舅舅的說法,其實應該叫做「TAILOR」(裁縫)才對,但我們鎮上的西裝店全部都和「廣津TERA」一樣用了「TERA」。
我們家包括坐落在院子內側的兩戶住家,以及位於大門那頭的一間店面,加起來有三棟建築物。
兩戶住家中,左邊是「將軍」他們家租的房子,裡面有兩間房間,其中一間是「將軍」母子倆住的,另一間是崔老師和李老師合宿的房間。右邊的房子,是身為房東的我們家在住,靠近廚房的內室是外婆、阿姨和我一起用,中間的房間則是舅舅在使用。經過大廳、繞到後面比較陰暗的區域,那裡有個小小的房間,目前是空房。
那個店面切分成四間,全都租了出去。最寬敞的一間是「新風格女裝店」,旁邊是「廣津TERA」和「我家美容院」,另外是「新風格女裝店」樓上還有一間僅占一半面積的「文化照相館」。
此外,這三棟建築物的中間有一口井。
這口井是「將軍」家、我們家的生活中心,而那幾間店鋪的大門雖然都面大街,但他們生活空間的門也是面向我們家院子。這裡是所有人做飯、洗漱、洗碗、洗衣與交換情報的地方。即便就位置來看也一樣。若是用圓規畫一個圓,它也正好位於生活的圓心處。儘管幾年前拆掉外圍的屋子、改建新店面時,工人在院子安裝了一個抽水幫浦,但我們家習慣用吊桶把一眼就看得到的井水舀出來用,對於抽出看不見的水來用的幫浦很陌生,久而久之,幫浦也就生鏽報廢了。
每當我從外頭回來,只要一踏進大門,就會習慣性地往那口井望去,因為如果家裡有人,通常都在那個地方。雖然偶爾會發生當我看到井邊沒人而放下心,大門旁的茅廁卻又冷不防冒出人來,害我瞬間被嚇到的狀況,但總之,這口井是我們家所有傳聞和祕密的泉源。
我們家所有大人都對我疼愛有加,「將軍」的媽媽是因為覺得自小無父無母、由外婆拉拔長大的我很可憐,「廣津TERA」的大嬸是因為我很會讀書,「文化照相館」的大叔是因為我很有禮貌,而「新風格女裝店」的Miss Lee姊姊則是因為我心思細膩。
但我知道大人們疼愛我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因為他們認為我知道他們的祕密。因為祕密已經拿出來抵押了,所以他們不得不疼愛我。我早就明白人的內心都有這卑鄙的一面。
我可以很輕易就碰觸到大人們的祕密,無非是因為我是個孩子──更準確來說,是因為「我看起來像個孩子」。大人為了圖自己方便,都有「把孩子只當孩子看」的傾向,因此假如想讓自己像個孩子,只需要展現一些簡單的特質就夠了,可可愛愛或腦袋聰明。
比起那些真的只能表現得像個小孩的孩子,我們這種早早就懂得人情世故的孩子,能把大人心目中的孩子舉止演得更有模有樣。即使稍微偷窺到大人們祕密的表面,我們也會假裝對祕密的本質一無所知。這種作法不知道讓大人有多安心,又激發出多少他們對孩子的疼愛。所謂「祕密」是很狡詐的,具有「多討厭讓別人看到,就有多想向別人分享」的屬性。
還有一點,我是透過觀察來探知大人的祕密。就像外婆經常稱讚我的,我不只是觀察力強,也喜歡用自己的方式去分析看到的一切。有時,我還會針對擾亂人類內心的同情心、道義、貪欲等進行實驗,主要對象就是像阿姨這種好對付的目標,又或者是像「將軍」一樣讓我不屑一顧的同年級生。這樣的實驗培養出我解讀大人祕密的洞察力。
我從大人的祕密中挖掘人生的祕密,是為了保持在距離以外檢視人生的緊張感。要是我不能站在距離外檢視我的人生,說不定我會變成自閉兒。
大概在我八歲還是九歲的時候吧,有兩個屬於外婆侄兒輩的親戚伯母在房裡說話,但在我進去之後突然不說了。她們停下來,是為了像把我看穿似的盯著我。兩位伯母彷彿在看什麼珍奇異寶一樣,從各個角度端詳我,直到她們對彼此說了下面的話。
「大概就是她,對吧?雖然媽媽那個樣子,但孩子好像精神還挺正常的?」
「因為那種病不會傳給孩子。」
「誰知道哪天會不會發作?」
「總之為了撫養沒爸媽的孩子,可真是辛苦嬸嬸了。」
「就是說啊,還是精神不正常的。」
「妹妹妳也真是的,妳對著小小年紀的孩子說什麼啊。」
「不管年紀多小,看她那雙眼睛就覺得有什麼鬼神守著她,讓我背脊跟著發涼。」
「說什麼鬼不鬼的,她媽媽以前長得多清秀啊……在戰爭中發瘋的人,我們何止見過一兩個?本來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人,誰會打從娘胎就帶著那種病出生?」
「又不只是發瘋死的,她媽媽是上吊啊。是她舅舅替自己的姊姊收屍,後來不是說火葬了嗎?也不知道她長大後會變什麼樣子……總之換作是我,別說是外孫女,不管是誰,我心裡也會有疙瘩,沒法養她。」
「哎呀,妹妹妳就別說了,嬸嬸都要聽見了。」
兩個伯母似乎完全不覺得我也有耳朵和眼睛,只擔心外婆會進來,所以把注意力都放在外頭的動靜上,在我面前倒是毫無顧忌地滔滔不絕。她們為了說得更有臨場感、更有興致,時不時就偷瞄我這個物證,拿起來敲敲看、倒過來看,也拿起來搖一搖……
想必就是從那時開始,我很討厭別人的視線。有段時間,只要有誰盯著我竊竊私語,我就會猜測對方是在說媽媽的事,但我討厭被別人看出這點,所以總是故意垂下頭。不過,也因為討厭被別人觀察,所以我比任何人更早學會隱藏自己的方法。
要是有誰盯著我,我就會先把自己分成兩個我。一個我原封不動在體內,而從真正的我分出去的另一個我,就讓她到我身體外頭扮演我的角色。
到身體外頭的另一個我暴露在他人面前,假裝成我一樣行動,真正的我則留在體內注視著在身體外頭的我。我讓其中一個我表現得就像他們想看到的我,剩下的我則是看著這一切。這種時候,我分成了「被觀看的我」與「觀看的我」。
當然了,其中真正的我並不是「被觀看的我」,而是「觀看的我」。遭受他人視線迫害、受到侮辱的是「被觀看的我」,「觀看的」真正的我因此受到的傷害就比較小。我就是透過將自己分裂成兩個來免於暴露於人們的視線下,以此守護自己。
我曾經想過,創造另一個我給別人看,說不定是一種偽善或假飾。因為我展現的是偽裝與虛假的行為,所以,將自己分成兩個我說不定是不好的事。但自從我知道「作為」這個詞之後,這種疑慮就消失了。我的自我分離法並不是偽善而是「作為」,而且「作為」比偽善複雜許多,但就嚴格的意義上來說並非不道德的。
因此,之後我對於要吐露大人們的祕密,既沒有任何顧忌,也不覺得有任何虧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