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鳥的禮物》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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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有只有自己看起來漂亮的鏡子〉

 

  向我毫無保留吐露祕密的人當中,最具代表性也最重要的人物就是阿姨。

 

  說實在的,今年二十又一的阿姨和我分享祕密絕對不像是大人會做的事,但無所謂,因為不論是什麼事,反正阿姨都跟「成熟的大人」扯不上邊。反倒是當她沒有不自量力地擺出大人姿態,看起來還比較像個大人。我是透過阿姨的祕密來學習人生。

 

  阿姨大約是從二十歲開始把交筆友當成興趣。

 

  由於結交筆友這種活潑外向的嗜好,與賢慧的閨女實在不怎麼相襯,因此一開始阿姨結交筆友的公開動機,據說是為了學習英語。有了學習實用英語這個明確的目的後,就連老古板的外婆也無法找到強烈反對阿姨結交國外筆友的理由。阿姨的職業,名義上是英語家教,因此雖然外婆有猜到結交筆友是「寫沒什麼用的信」的另一種說法,但阿姨豪氣萬千地說要提升自己的專業水準,外婆也不能執意阻止阿姨。

 

  交筆友還得大費周章的呢。首先,要把自己的照片和申請書寄到某個叫做國際交流協會的公司。這個收到照片和申請書的「協會」,會根據他們的判斷逐一提供條件符合的外國人地址。阿姨寄去的照片不光是經過重新拍攝而已,有一次阿姨說自己被拍成了大小眼,另一次又說把她拍得太老氣,結果兩次都要求重拍。阿姨甚至說,照片完全沒有呈現出本人的優點,傷了「文化照相館」大叔專業上的自尊心。後來阿姨從協會拿到的地址,是一位住在加拿大、名叫哈羅德什麼的十六歲少年的地址。

 

  但等到阿姨真要提筆寫信時,似乎就沒想像中容易了。阿姨將袖珍版的英語會話書、字典、高中時的英語參考書堆在面前,徹夜絞盡腦汁構思,好不容易才寫滿兩張信紙,但努力是苦澀的,果實則是甜美的。阿姨將自己寫的那封信高舉在眼前朗讀時,她的音調頗為激動。

 

  那天,阿姨馬上就把那封信帶去英語家教教室,在學生面前引用了「德語是哭著進去、笑著出來,英語是笑著進去、哭著出來」這句不知從哪裡聽來的話,把它講得好像什麼學習外語的金玉良言。她一方面是要強調自己透過這次經驗再次體認到英語有多難,但也沒打算隱藏對自己英語實力的讚嘆。阿姨不只在學生們面前反覆朗讀了好幾次,甚至還將它當成口語練習教材,讓英語發音不錯的學生們讀。

 

  在當時,阿姨這位家教老師其實當得很外行。阿姨高中畢業後遊手好閒了幾個月,後來專收國一學生、把他們分成三、四組來教授英文,但除了字母、音標,頂多再加上英語教材《Tom and Judy》的前幾章來當基礎閱讀練習也就是全部了。因此,與其說她這樣的課後輔導是在教英文,說跟孩子們一起玩耍還更貼切。

 

  過去阿姨曾說自己胸懷大志,雖然沒有讀大學,但直到高中為止,至少英語都沒想過要輸給別人。看阿姨偶爾捧著袖珍版會話書在房裡走來走去,嘴上不停喃喃唸著英語句子,還會跟著流行歌曲哼唱,似乎確實如她所說的英語實力很不錯。只是阿姨的課後輔導似乎就連那種程度的英語實力也用不上。每次我看到上國中後彼此見面機會減少的男同學與女同學在阿姨的家教教室促膝圍坐,臉上泛著紅暈偷瞄彼此的模樣,就覺得那氣氛就像聯誼一樣。後來我也不只一兩次看到,課後輔導時間都結束了,有人也不打算回家,而是坐在簷廊前的涼床上聊個沒完並等待下一組的課結束。到後來,有些人會結伴出去玩,剩下的孩子則是開起點心派對,不然就是在計畫星期天要去哪裡玩。

 

  有時候啊,阿姨還會以戶外教學這個好聽的藉口,乾脆把學習這件事丟到一旁,跑去附近國民學校的運動場,讓學生們兩兩一組打羽毛球。有時阿姨也會特地安排根本用不著費心就已經進行得很順利的聯誼之日,讓所有男同學和女同學擠在小到不行的房間裡互聞腳臭味和汗臭味,嘻嘻哈哈好幾個小時。

 

  那些學生不分男女,一律稱呼阿姨為「Sister」(姊姊)。這不只是因為「Sister」比「老師」這個稱呼更有親近感,當中也蘊含了阿姨主張在家庭般的氣氛中進行自發學習的教育哲學。不過,阿姨強調的親近感與家人氣氛,只在狹義的層面上實行出來。她與學生們臭氣相投、嘻嘻哈哈的模樣,就像一群同齡的朋友一樣天真歡樂。

 

  阿姨的課後輔導因此沒能持續太久。

 

  阿姨很享受國中生們這麼聽從「Sister」的話,也把自己高人氣的祕訣歸咎於她不強迫他們讀書的自由氣氛。最後,這些與「Sister」一起度過快樂時光的國中生,回家後卻抱怨阿姨是個「沒實力的英語家教老師」。出乎阿姨的預料,沒幾個月,家教學生就只剩兩、三隻小貓。

 

  阿姨差不多也是在那時候停止與那位哈羅德什麼的少年當筆友。收到來自遙遠異國的信件很有趣,加上可以享受在國中生面前神氣朗讀信件內容的滋味,讓阿姨和對方來回通了三、四封信。但隨著家教教室關門大吉,阿姨頓時少了能替自己歡呼的國中生,而且一個超過二十歲的韓國姑娘和一個十六歲的加拿大少年之間也沒什麼共通話題,所以阿姨從寫下「Dear Harold」(親愛的哈羅德)之後就腦袋一片空白。還有,拿著字典,像排版工似的把裡頭的單字一字一字組合起來、填滿一張信紙,這件事實在也很沒意義,於是阿姨第一次交筆友的經驗就這樣以失敗作結。

 

  不過,阿姨的第二個筆友就不太一樣了。對方不是外國人,而是韓國人,還是個成年男子(說不定有可能跟對方結婚,因此這條件很重要),而且最關鍵的是,他的軍人身分讓他擁有某個來自異國、臉上滿是痘疤的青春期少年難以比擬的真實感。這裡不妨引用對方初次寫給阿姨的信件開頭,讓他本人現身說法好了:他是「二十二歲身體健康的大韓民國男兒,專心致力於防衛國土之義務的陸軍上等兵李亨烈」。

 

  李亨烈第一封信送到的那一天,我們家鬧得雞飛狗跳。

 

  那是個面南的簷廊上春陽暖照的日子,我正在剪裁月曆的白紙,用來幫我剛領到的五年級課本包書套。從一大早就高唱著好無聊的阿姨,不知是不是她終於有地方可以去了,所以在井邊洗起了頭。洗完頭之後,阿姨用毛巾包住水滴個不停的頭髮,來到我身旁坐著,接著開始抖落髮絲上的水滴。把頭轉到與我反方向、用力甩著頭髮的阿姨,為了集中精神把南鎮[1]的《即使恨也再一次》唱得更加動聽,所以沒意識到水滴全都噴濺到我的書本上頭。

 

  正當我抬起頭打算抗議時,阿姨的歌聲卻突然停下。

  「哦?我們家有信?」

  我循著阿姨的視線望去,只見郵差叔叔揹著偌大的背包,正跨進我們家的大門。

  「這裡有人叫做全英玉嗎?」

  「全英玉?我就是全英玉……」

  「這裡,有妳的信。」

 

  阿姨從郵差叔叔的手中接過那封軍營的郵件後,剛開始是一臉詫異,但拆開信封之後,她的雙頰微微泛起紅暈。才讀了幾行,阿姨突然坐立難安地站起來閱讀,而且不知道在急什麼,從這時候開始加快她嘴裡喃喃讀信的速度。阿姨手裡拿著信在簷廊上走來走去,讓一旁的人看得暈頭轉向。等到讀完信之後,阿姨把那封信當成什麼錄取通知書似的,很驕傲地伸出手臂遞給我。

 

  「珍熙,妳想看就看吧,是筆友寫來的信。」

 

  若是說給我一人聽,阿姨的音量未免太大了,那聲音就這麼穿過房門,傳到了舅舅綁著頭帶、只露出半截的耳朵裡。倘若舅舅隨即破房門而出,想必我就讀不到李亨烈的第一封信了,但舅舅不是會輕舉妄動的人;倘若舅舅沒聽見阿姨接下來的話,或許就會把觀察著外頭動靜、轉向房門的視線直接移回桌上的法典上頭。如果是那樣,就不會發生舅舅憤然衝出房門──頭上那條頭帶(原本是外婆的韓服腰帶)飄啊飄的──往阿姨的臉上甩一巴掌的事了。不過,阿姨從我的手中拿回信時吐出的這段話,在我看來,也足以讓所有當哥哥的人暴怒。

 

  「現在要是有個在當兵的愛人,就能買烤全雞去懇親了,一定很好玩吧?聽說如果去懇親,一路上軍人都會吹口哨、調戲女生呢。唉唷,那該有多好笑啊?」

 

  阿姨的話還沒說完,舅舅就粗魯地打開房門,伸出巴掌往阿姨──她當場嚇得大喊:「哎呀,我的媽!」──臉上揮去。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都是阿姨自作自受。

 

  晚上,外婆從田裡回來,看到阿姨還抽搭個沒完,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聽我說完來龍去脈後,外婆的臉色更難看了。她一邊怒氣沖沖大吼阿姨名字,一邊用撥火棍猛敲廚房地板,彷彿恨不得立刻毒打阿姨一頓。這時阿姨兩手抱著頭,像隻野狗一樣偷偷摸摸走進廚房。外婆一把揪住阿姨的手臂讓她坐下,又抓著撥火棍用力敲打地板。但如果稍早舅舅只是嚇一嚇阿姨,外婆可不會那麼輕易放過她。這也代表窮追不捨的審問就要開始了。

 

  根據阿姨的自白,她並非在雜誌或歌謠本後頭的筆友欄看到地址後開始寫信的。一開始從《明朗》雜誌的筆友欄上頭抄下某個軍人的地址、開始寫信的不是阿姨,而是阿姨的朋友,也就是鄉長的女兒京子阿姨。京子阿姨受到這位軍人筆友的請託,說自己有個為人真誠的朋友,問京子阿姨能不能替他介紹一個同樣做人真誠的對象。京子阿姨認為我阿姨就是那個做人真誠的對象,於是在信中寫下阿姨的地址,還特別註明「不可能找到比她更真誠的對象了」。京子阿姨說:「妳這人就是不懂人情世故,我感覺妳不會答應,所以就先把地址寄出去。要是妳之後收到信也別太驚訝。」阿姨聽完後氣得跳起來說:「妳把我當成什麼樣的人了,怎能做出這種事來?」她說要跟京子阿姨絕交,接著頭也不回地回家了……到這邊是阿姨對外婆自白的說詞。

 

  這當中自然有扭曲事實之處。京子阿姨把我阿姨的地址寫給自己的愛人後,才把這件事告訴阿姨──這部分怎樣都讓人無法理解。任何有人生經驗的人,都不難猜想肯定是阿姨對京子阿姨施壓,要她介紹筆友給自己。阿姨整個人跳起來就算是事實,但「跳起來」分成許多種,它可以是「嚇到跳起來」,但以阿姨的情況來說,解讀成「高興到跳起來」似乎比較合理。還有,阿姨宣告要絕交、頭也不回地回家,也跟事實有出入。後來,阿姨趁審訊官外婆不在場時,替那個場面做了修正,說出事情的真相。

 

  得知自己也會有個筆友的消息後,阿姨高興得不得了。她禁不住對對方的好奇,向京子阿姨問個不停。

 

  「有說對方長什麼樣子嗎?個子高嗎?」

  「嗯,好像是個美男子,聽說綽號是洛克.哈德森。」

  「什麼?那不就長得像阿順大叔嗎?洛克.哈德森是什麼嘛,像詹姆斯.狄恩還差不多。」

  問完沒多久,阿姨突然緊挨在京子阿姨身旁,又繼續問:

  「妳跟對方說我的綽號是什麼?妳總該有跟對方介紹我什麼吧。」

  「說了,說妳不輸給文姬[2]。」

  「說什麼文姬啊,應該說娜妲麗.華才對。還有,妳應該有說我的興趣是讀書和音樂欣賞吧?」

  「說了,還說了妳的夢想是成為賢妻良母。」

 

  別說什麼宣告絕交、頭也不回地回家,阿姨反倒因為這件事和京子阿姨建立起更親密的友誼,直到接近晚餐時間才依依不捨地道別。那天之所以特別捨不得道別,是因為從京子阿姨口中說出的每一件事,在在都令阿姨興奮難耐。根據京子阿姨的說法,這個名叫李亨烈的軍人是首爾人,還是有錢人家的兒子、大學生,他的興趣是電影欣賞,特長是騎摩托車……讓阿姨越聽越心動。她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等好運,甚至還想往皮膚最嫩的大腿內側稍微捏一把看看。

 

  因此,阿姨那天在外婆的撥火棍前認真反省自身過錯、雙手合掌求饒說再也不交什麼筆友、表現出悔改之意的舉動,全都是因為阿姨心裡正在盤算採取以退為進的策略。

 

  審問完畢,外婆最後只丟下一句「妳出去吧」就轉過身,然後開始默默地從米櫃舀起米來。外婆一聲不吭的背影,訴說著舅舅與外婆的反應之所以如此激烈正是一種親情的表現,阿姨則是在放聲啜泣的同時接受了這份愛。

 

  可是,也是在那天晚上,阿姨立即向我提出背叛這份親情之愛的嚴肅提議。她把往後管理李亨烈信件的責任交付給我。阿姨從廚房出來後,有好段時間趴在小矮桌上,後來露出一副痛改前非的樣子,有氣無力地出了門。但其實阿姨似乎是趁這時候去找了京子阿姨,計畫該怎麼讓李亨烈的信件寄到京子阿姨家。換句話說,我被交付的管理責任,是去向京子阿姨拿回信件,再順利轉交給阿姨。

 

  我瞬間懵了。問題的重點應該是被發現手上有李亨烈寫來的信,至於從京子阿姨家拿信的人是我還是阿姨,根本就無所謂啊。在我指出這個盲點後,阿姨一時也糊塗了。後來,阿姨才向我道歉,說自己忘了一件事。她會將這重責大任託付給我的重要理由,其實就是在為哪天被發現時做好準備。阿姨說,就算被發現和李亨烈當筆友,一旦他們知道這件事有我的份,依我在我們家的地位,不就有人能幫她分擔一些責難了嗎?阿姨三番兩次向我賠不是,說雖然對我十分抱歉,身為阿姨也很沒面子,但除此之外沒什麼好辦法了,所以她才來拜託我。

 

  的確,要小孩子跑腿拿信曾經是一種流行。就算與對方只隔了條巷子,也要彷彿化身為年輕時的維特一樣使喚弟妹或姪子去傳信。這種行為是青春男女所能想像的一種浪漫。阿姨之所以想要有人幫忙跑腿送信,似乎也是基於這個原因。她大概是想跟流行,也想把自己與筆友的魚雁往來營造得更浪漫,才會想要打造這個祕密環節。

 

  為了回報阿姨分享她的祕密,為了展現我可以保密的決心,我只能接受阿姨的提議。

 

  如今已接近六月的尾聲,阿姨與李亨烈互通書信算起來也有三個月了。但因為飽受阿姨情緒起伏的折騰,讓我覺得彷彿有三年那麼久。這段時間內,我真的受夠了阿姨的嬌生慣養。

 

  首先,只要信件稍微晚點到,阿姨就會心急如焚,時不時就用棉被蓋住自己躺在床上。等到飯桌往房裡送時,阿姨才會病懨懨地起身,有氣無力靠牆坐著,模樣猶如韓國電影中經常出現的悲情女主角;而當她搖搖頭說自己沒胃口時,又像是被宣判人生開始倒數的富家千金。儘管在外婆連聲催促下,阿姨終究是吃了飯,卻吃得像拿筷子在數沙子似的。等外婆端著桌子走出房門,阿姨會把勉強靠著牆支撐的身子迅速甩向我這邊,說出「珍熙啊,我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才好?」這樣的台詞,讓我覺得京子阿姨說她「不輸給文姬」一點也沒錯──確實在演技方面,阿姨絕不比文姬差。

 

  不過,只要李亨烈的信件一到,阿姨那天整個人都不一樣了。一整天快樂地用鼻子哼歌是少不了的,阿姨還會二話不說,大方地給我一張百元鈔票,對我說:「來,去買清湯烏龍麵吃了後還可以剩下四十元!」她還會跑去對外婆說:「媽,很累吧?等我嫁了人,我會請個廚房阿姨服侍您的,您可要等著喲。」但她這種反常的行為只會讓外婆操心。

 

  碰到這樣的日子,照上大半天鏡子就成了阿姨的慣例。雖然阿姨也會擠擠痘子或用小鑷子整理眉毛,但最主要的還是練習表情。阿姨會抬起下巴、把臉扭向一邊,露出一種傲慢睥睨的表情,隨即垂下眼簾、蹙緊眉頭並露出哀傷的表情。接著,阿姨會再次瞪眼,把目光朝對角線射去並做出生氣的表情,然後再次仰起頭,瞇著眼望向遠方,露出迷濛的神情;然後她再次垂下眼簾,緩緩地搖頭,彷彿有什麼話想說似的噘起嘴,露出哀戚的表情;然後再次做出嘟嘴轉頭的賭氣神情;接著她再次微微抬起下巴,擺出眼神迷離、嘴唇微張的魅惑表情。還有,雖然不知道它該算是什麼表情,但阿姨會緊緊閉上嘴,眼睛瞪得老大,微微別過頭,然後從鼻腔發出「哼!」的一聲。到這邊,阿姨的表情練習才算告一個段落。有時候,阿姨還會很認真地把這種無聊的訓練重複個好幾遍。

 

  此外,若是阿姨實在禁不住內心的雀躍,就會趁外婆不注意時把李亨烈的信拿給我看。阿姨會像在閱覽重要文件似的,不只事先要求我發誓嚴守祕密等事項,直到將信封遞給我的最後一刻,還會上演一齣羞澀姑娘欲語還休的戲碼來吊人胃口,每次都把我──為了迎合阿姨的心情,我只好裝出很想看那封信的表情──逼到差點放棄。然而,費盡千辛萬苦拿到信後,李亨烈的文筆卻普通到完全無法補償我的辛勞。

 

  那封信總是以「我思念的英玉小姐」開頭,之後十之八九是天氣的話題。時序從春天跨到初夏,信件的開頭總是差不多,除了「天氣很暖和」、「天氣變暖了」、「越來越暖和了」,還有「看來夏天快到了」、「夏天在來的路上了」、「看來現在是夏天了」之外,就沒別的了。

 

  說完天氣,接下來他總是以「某某某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來開場。雖然知道那是名言佳句,問題是,根本看不出引用這句話究竟和接下來的內容有什麼關係。舉例來說,他會寫一句:「蘇格拉底曾說人類是社會性的動物」,接著卻說:「這段時間您過得好嗎?」或是在「派翠克.亨利曾說:『不自由,毋寧死』」之後冷不防來一句「今天我早早就睜開了眼」。不過,只要過了這個關卡,後頭就很平易近人,不會再看到什麼艱澀的詞彙或比喻,所以非常容易閱讀,內容也簡短,這些都是他信件的優點。

 

  如果要概略介紹一下,大致是下面這樣:

  我李亨烈,是在首爾經商的李某某先生的兒子,家裡兩男一女中排行老么,年紀是二十二歲,在大學主修土木工程。姊姊已經嫁做人婦,未來要繼承家業的哥哥目前在父親的公司累積社會經驗。我將來的夢想是學以致用,在土木工程公司任職,又或者繼續進修並成為教授。但我一點都沒有打算過老套沉悶的生活,而且我打算盡早成家生子,之後和太太一起打網球、旅行,開心地過日子。我會的樂器有口琴,興趣是騎摩托車,長久以來的夢想是載著愛人在林蔭道上奔馳,但因為至今都沒有愛人,所以還沒嘗試過。因為過去我只知道讀書,心裡覺得還不是時候,才沒有結交女朋友。收到英玉小姐的照片後,我覺得您的眼睛特別漂亮,還有過去收到英玉小姐的信件時,總會為您擁有如此純真的心感到詫異。能認識美麗純真的英玉小姐,是神的恩寵……

 

  阿姨寫信的時間基本上都是外婆已經入睡的夜裡。外婆洗好晚餐的碗盤進房後,經常會坐在收音機前聽連續劇,但因為習慣早睡,所以總是沒能把鍾愛的連續劇聽到最後就鼾聲連連了。明明只需要用耳朵聽劇就好,可是每到播放連續劇的時間,外婆總會放下手邊所有的事,貼在收音機前面坐著,一邊盯著收音機一邊聽連續劇。外婆從頭到尾都沒有把視線從收音機移開,彷彿不這麼盯著就會錯過故事似的。

 

  儘管如此,等到重頭戲開始時,這時往外婆的方向望去,外婆多半早已夢周公去了。要是我搖外婆的身子、提醒連續劇的進度:「外婆,外婆!您趕快聽呀,現在那女兒終於和媽媽相見了,就是現在!」

 

  或許外婆是覺得自己在重要關頭睡著很沒面子,這時會裝出自己完全不睏的樣子,拉高嗓門說「知道啦,我也知道!」並努力睜開眼皮,但沒過多久,外婆就又以穩定的節奏發出「噗、噗」的呼吸聲,回去找周公下棋了。

 

  外婆睡得很沉,所以阿姨可以盡情地寫那些被禁止的書信,我則是翻著阿姨從「我們美容院」借來的《Sunday Seoul》(首爾星期日)雜誌,並且在阿姨問我怎麼拼字或措辭時,充當顧問的角色。

 

  阿姨寄給李亨烈的信件,基本上是走下面這樣的路線,與李亨烈寄給阿姨的信構成了關係和睦的對仗。

 

  我全英玉,是曾擔任警察高層的全某某先生的女兒,家裡一男一女中排行么女。哥哥目前是法學院三年級學生,母親從事農業與建築業(阿姨想用比較文雅的說法來表達我們家有店面出租,後來認為與房子相關的職業裡這個說法最保險)。由於父親在韓戰時殉職,因此被封為國家功臣。我的年紀是二十一歲,雖然考上了首爾的大學(雖然這事我也是第一次聽說,但阿姨紅著臉說繳交申請表是事實,我也就決定不再計較真偽),但我無法丟下母親,因此放棄了學業,目前在故鄉教英文。我的性格文靜,興趣是讀書和音樂欣賞,將來的夢想是成為賢妻良母。我沒有男朋友,雖然有過許多機會,但家教甚嚴,所以不曾和異性交往。我最喜歡的季節是秋天,喜歡的花是花語為「勿忘我」的勿忘草。還有,我的理想型是會始終如一疼惜我的真誠男性。

 

  不過,阿姨的信並未停留在入門階段。隨著通信的時間越長,阿姨的信越來越多愁善感,直到思念這樣的字眼偶爾出現,吐露深情的句子越來越多,阿姨就再也不讓我看信了。從這時開始,阿姨不再向我諮詢措辭用語,我不知道她和李亨烈的關係是否發展到足以克服那種形式包裝,她也幾乎沒來再問我哪個字怎麼拼寫。如今,就連他寄來的信也不給我看了。

 

  儘管如此,轉交信件的工作還是交給我,等於我依然將阿姨的祕密藏在舌頭底下。



[1]韓國演歌歌手,一九六五年發行首張專輯《首爾花花公子》(Seoul Playboy),成為六○、七○年代最受歡迎的歌手之一。

[2]洛克.哈德森(Rock Hudson)、詹姆斯.狄恩(James Dean)、娜妲麗.華(Natalie Wood),皆為二十世紀中葉受歡迎的好萊塢電影明星。文姬,韓國電影女演員。在六○年代與尹靜姬、南貞妊並列韓國電影界「三大天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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