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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男的和這個女的,彼此對坐在火車的客車廂裡。他們的樣子很安詳很端莊,兩人的膝上都攤放著書本,只要火車搖動的狀況不是太嚴重,他們便會轉而看書。更確切地說,他其實是很慵懶地偎在他的角落裡,腳踝交錯相疊,顯出十分輕鬆的模樣。而她呢,大多時候都認真地讓目光停留在她的書上,不過偶有些時候,她會抬起尖尖的下巴,專注地望向外頭,看著變化連連的鄉村風景。看到這幅光景的人很可能得猜上好些時候,才能推斷出他們到底是結伴旅行的兩個人,抑或是各走各路,因為他們的目光很難得碰在一起,就算碰在一起了,兩人的目光也都極其小心,而且毫無表情。像這樣的一位人士,他很可能會在觀察一段時間過後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這位男士對這位女士,懷有仰慕之情,要不便是懷有相當高度的興趣。每當她毅然低下頭去看她的書,又或是看飛逝而過的田野、漸漸消失的牛群時,他的目光就會停留在她身上,只是那目光究竟是在推敲著什麼,抑或單純就是好奇,這又實在很難分辨得出來。
他長得相當英俊,一頭平滑的深褐色頭髮,深得近乎黑色,只不過,鬈髮之中仍可見到些黃褐色的光澤;至於亮光光的褐色小鬍,色澤則又更深了一點,相當於七葉樹的果實的顏色。他的額頭相當寬闊,智能器官發展得很好,不過他天生也極富熱情與同情。他有著黑色的眉毛,毛茸茸亂糟糟的,底下一雙大得不得了的眼睛,總是從容不迫地看向外面這個世界,大膽無畏,但又帶著幾分含蓄。鼻子的線條分明,嘴型堅定沉穩——這麼一張臉,可能會讓人覺得,它非常瞭解自己,而且早已打定主意要如何看待這個世界。他看的書是查爾斯.萊爾爵士的《地質學原理》,這本書,在他全神貫注之時,讀取的速度相當快速。他的衣裝很高雅,卻絲毫不顯浮誇。假想中的那位人士很可能會無法判定,究竟他觀察的這位男士,追求的生活是活躍積極,抑或沉思冥想:他看起來似乎果斷明快,可是,卻又像是個「思考良久、深沉」的人。
這位女士的打扮雖說不是最最時興的樣式,但卻十分高雅;她穿著灰色條紋的連身棉裙,外頭罩了件印第安式的披肩,那是件鴿子灰做底,搭配海水藍和孔雀藍渦紋圖案的毛織品;她戴著一頂小小灰灰的絲綢軟帽,帽沿底下,則可見得幾朵白絲結成的玫瑰花蕾。她長得很秀麗,白蒼蒼的肌膚,一雙眼睛,大得恰如其分,光線變動之時,會有特異的綠色閃現其中。她其實不能算美——她的臉太長,這就不夠完美,而且離青春已有一段距離,不過身量倒很標準,嘴型彎彎的十分高雅,不會鼓得像朵玫瑰花蕾突在那兒似地。真要挑剔的話,她的牙齒稍嫌大了點,不過很堅實、很潔白。到底她是已婚,抑或未婚的小姐,這點很難看得出來;還有,到底她的家境如何,這點也不易判定。她的東西,看起來都是整整齊齊、精心挑選,雖然不見有豪奢的氣度,但看在好奇的人眼裡,也看不出有任何貧窮、儉省的地方。她白色的羔皮手套十分柔軟,看起來不像是用了很久。火車移動時,她那一雙因著大蓬裙移位而不時出現的小腳,則藏匿在一雙結著緞帶亮閃閃的翡翠綠皮靴裡。她是否有察覺到她這位旅伴對她的興趣,她的表現也讓人無從知起,若真說有,那便是她的眼睛會很刻意地不去看他這個人,可這種表現不也就只是一種體統上該有的端莊。
一直到過了約克郡相當一段時間之後,他們倆的關係才終於能大致敲定,因為這位男士傾身向前問說,她是否還覺舒服,不會太累,態度十分誠懇。而那個時候,車上已不見有其他乘客,大部分都是在約克郡那一站就轉車或下車,沒有人坐超過莫頓和匹克林這兩站,所以,現在車廂裡就只剩下這兩個人了。她於是直視著他,說她不累,她一點都不覺累;她想了一會兒,然後又斬釘截鐵地說,她現在的心情是不容許疲累的,她很確定。因此,他們相視而笑,然後他傾身向前,著魔般地望著那小小的戴著手套的手,而那靜靜躺著的手,接著便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有些事情,他說,他們得趕快趁著目的地還沒到達之前討論一下,這些事情在他們匆忙混亂出發之際,一直找不著時間、也沒法平心靜氣地說清楚,這些事情,說起來有點尷尬,但他希望,憑著一股決心,他們終能克服。
她說她很專心在聽,小手放在他彎彎的弧線裡,被他緊緊地握著。
「我們正在一起旅行。」他說。「我們決定——妳決定了——要來。我不明白的是,在這個決定之後,妳是否會希望——妳是否會選擇——和我分開,自己單獨住宿,自己打理一切——或者說,妳是否——妳會否希望以我的妻子的名義一起旅行?這等於是往前跨出一大步,也同時會出現各種的不便、風險,以及——尷尬。我已經在斯卡伯勒訂了房間,是和『妻子』一起入住。但我也可以再訂別的房間——用個假名來訂。還是說,妳不想走到這一步——為了妳的名聲,也許妳想自己單獨地在其他地方落腳。原諒我這麼直接。我只是真心想知道妳會希望怎麼做。我們出門的時候是那麼地開心,我希望所有決定都能順其自然—不過還是看妳怎麼決定。」
「我要跟你在一起。」她說:「我已跨出很大的一步。既然走了,那就走吧。我很高興你叫我作你的妻子,就這段時間裡,無論你要在哪兒這麼叫我都成。我很清楚我——我們所作的決定是什麼。」
她的話說得很急、很清楚,只是那雙戴著手套的手,裹在溫暖的羔皮裡,始終在他手裡轉呀轉的。他開了口,口吻仍如他們之前所表現的那般平靜安詳,他說:
「世界上竟然有像妳這樣的女人。這種大方——」
「不是大方,而是必然。」
「可是妳沒表現出傷感,沒有一絲遲疑。妳沒有——」
「我不需要。因為這是必然的,你也知道。」她轉開了臉,向外望去,穿過一流細小的火山熔漿,看著平淡乏味的田野。「我會怕,這是當然的,可是那似乎沒什麼意義。之前的顧慮——之前的憂心——其實好像都沒什麼意義。它們不是薄薄的棉紙,只是看起來如此。」
「妳一定不會後悔的,親愛的。」
「你不需要說這種話。想當然,我是一定會後悔的。你也會後悔,不是嗎?只不過,在此時此刻,那也一樣沒什麼意義。」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他小心斟酌著用詞,說道:
「如果妳願意作我的妻子,跟著我一起——那我希望妳能接受這枚戒指。這是我們家傳的戒指——是我母親留下來的。這是一枚很平凡的金指環,上頭刻有雛菊花。」
「我也帶了一枚戒指來,是我姨婆留下來的,蘇菲.德.蓋赫考茲。是綠色的玉石——看——翡翠——很簡單的一塊玉石,上頭刻了一個S。」
「妳是不是不願接受我的戒指?」
「我沒這麼說啊!這證明了我有先見之明,而且很有決心。我很樂意戴上你的戒指。」
他褪去一只小小的白手套,然後將他的戒指推向她那枚細緻的綠石戒指,於是,兩枚戒指疊在了一起。戒指和她很稱,只是有點鬆。他很想說些話——我以這枚戒指,娶妳為妻,我以我的身軀,敬妳愛妳——只是,這些真誠動人的話語,同時說給兩個女人聽,就等於是兩倍的背叛。未曾說出的話語迴盪在空中。他執起那小小的手,放往他的唇邊。然後他坐回去,若有所思地將手中那只手套自內至外地翻出,然後將軟軟的皮囊一個個地給鼓出來,並把細小的皺褶一一撫平。
打自倫敦出發,一路上,她那存在於他對面難以企及的角落裡的活生生的身影,一直讓他感到萬分困惑。幾個月來,他著了魔似地想像著她。她一直是那麼地遙不可及,是那麼一位高塔裡的公主,而他,則努力地靠著想像,使她的風采完完整整地貼近他的內心、他的感覺,想像她的敏銳,想像她的神祕、她的白皙,這些只是她極盡誘人的一部分,還有就是,那雙穿透人心、幾近密合的雙眼所透出的綠色的神彩。她的風采一直讓人難以想像,說得更貼切一點,其實是只能付諸想像。可是,她現在人就在這裡,而他,則全神貫注地打量著她的一舉一動,看著她,時而相像、時而不同於那名他夢寐以求、唯在睡夢中得以親近、且讓他願意放手一搏的女子。
年少的時候,他曾經讓華茲華斯和那孤獨的蘇格蘭高地女孩的故事感動得不知所以;這位詩人曾聽過迷人的歌聲,歌聲之美,讓他寫下了不朽的詩篇,從此拒絕再聽其他的歌聲。那他自己呢,他發現,他並不是這樣。身為詩人的他,強烈想要的是知識、是真相、是詳細的狀況。沒有什麼事會因太過瑣碎而讓他失去興致;沒有什麼事會渺小得不足重視;如果可以的話,他還真想標示出潮泥灘上的每一道波紋,並且仔細勘察風和潮到此一遊來去無影的痕跡。因此,眼下他對這名女子的愛戀,便讓他極盡所能地想知悉一切,因為他對這名女子雖已熟悉,但畢竟仍非徹底。他在熟習她的一切。他端詳她鬢角上一圈圈淡色的頭髮。它們銀亮的金光看在他眼裡,似乎帶著一絲綠色的味道,那不是銅器鏽蝕時的那種綠,那是一種植物初生淡淡的新綠,一條條地沒入髮間,就像是小樹苗上銀亮的樹皮,也像是藏匿在一束束新鮮乾草中的綠色暗影。而她的雙眼就是綠的,透亮的綠,孔雀石般的綠,挾雜著大量沙土的海水的雲紋的綠。眼上的睫毛雖是銀灰色的,但色澤卻濃得教人看得非常分明。面孔並不和善,臉上見不到有和善的面容。這張臉勻淨俐落,但並不精緻——而且骨架的線條很不柔和,因此明顯可見其鬢角,以及下削的臉頰,並且疊生暗影,暗影微滲著藍,這一部分在他的想像中,經常也都是現出綠的顏色,不過事實卻非如此。
如果他愛這張臉,這張不怎麼和善的臉,那便是因為這張臉清晰、敏銳、鮮明。
他看到,也或者,是他以為他看到,那些特質是如何地蒙蔽、遮掩在那些傳統拘泥的表情裡——佯裝出來的端莊、權宜之下的忍耐、遮掩著不屑的沉靜。她最糟的便是——噢!他簡直把她看得一清二楚,雖說他對她有如著魔般地癡迷——她最糟的便是,她會垂下雙眼,然後將目光移向旁邊,裝得很端莊地微微一笑,而這笑,幾乎可說是一種機械化的假笑,因為那代表著一種假象,代表著一種慣性,代表著她暫時勉強願意認同這個世界的期待。他就曾經看過,本質上真正的她,他覺得應是這樣沒錯,那時在克雷博.羅賓森的早餐會上她坐在桌邊,聽著男士們的爭辯,自認為自己在觀察別人而不是別人觀察的對象。他敢斷定,絕大多數的男士,若是真看到了那個表情之下的嚴苛、厭惡,以及專制,對,就是專制,那他們鐵定會離她離得遠遠地。她這種人就注定只能讓怯懦膽小的人來愛,因為這種人會暗暗地希望她來懲治、控管他們;要不就是讓些笨蛋來愛,因為這些人會把她嬌弱退縮的冷淡表情,看作是一種女人特有的純潔,而這種特質,在以前就是大家慾想的對象,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不過,他很快就明白,她是來讓他愛的,她是需要他的,就本質的她而言,又或是其他可能的她,又或是甩開包袱後原本可能的她。
打理這處住所的是凱米旭太太,她的身量很高,臉上有著貝葉掛毯(Bayeux Tapestry)上那些古北歐人糾結著濃眉的表情,這些古北歐人曾經,也乘著長長的船,落腳於這片海岸。她和她女兒提起大大小小的行李——帽盒、鐵製的行李箱、採集用的箱子、網子,以及寫字檯——這個物件是如此龐大,也因此讓這趟工程顯得相當浩大。裝修得十分堅固的臥房裡就剩他們兩人準備脫去旅行外衣,兩人都默不作聲,站在那兒,睜眼望著。他伸出雙手,於是她進入他的手中,但嘴裡卻說著:「現在不要,還不是時候!」「現在不要,還不是時候!」他附和著她說道,覺得她放輕鬆了些。他帶她走到窗邊,窗外的視野很棒,遠眺山崖,可看到綿長的沙地以及灰蒼蒼的大海。
「那兒,」他說:「就是北海。真像鋼鐵似地,裡頭湧著生命。」
「我一直都很想去看看布列塔尼的海岸,就某個層次來說,那裡等於是我的家鄉。」
「我從來沒看過那裡的海。」
「那裡非常地幻變。今天還藍藍的、很清澈,明天立刻就變成深褐色的狂浪,到處浮漲著海沙,一片混沌。」
「我——我們一定也要去那兒看看。」
「啊!別說了。這樣就夠了。也許這樣還太多了呢!」
他們有自己專用的餐廳,凱米旭太太供應了一大桌菜餚,大抵可以填飽十二個人的肚子,盛菜的盤子鑲著深藍色的框邊、浮染著大大的粉紅色玫瑰花蕾。有一大鍋奶油湯,有燙海鱈和馬鈴薯,有炸肉排和豌豆莢,有竹芋布丁和水果蜜餡餅。克莉史塔伯.勒摩特用叉子把她的食物掃進了她的盤子裡。凱米旭太太跟艾許說,他的夫人瘦骨嶙峋的,顯然很需要海邊的空氣以及營養的食物。當他們兩人再次獨處時,克莉史塔伯說:
「那樣根本沒好處,我們在我們自己家裡,食量都小得像小鳥一樣。」
他望著她瞧,發現到她惦記著她的家,有一時片刻他覺得很挫折,後來才從容地回說:
「妳不必讓房東弄得不自在。不過她說的是有理,妳是應該到海邊呼吸那兒的空氣的。」
他望著她瞧。他注意到她並不會刻意去做一些別人認為妻子該有的舉動。她沒夾菜給他。她沒親暱地傾身向前,她沒乖乖聽話。當她覺得沒有人在注意自己的時候,她便張起銳利的目光望他那兒瞧,可那並非出自關心,也無關情意,也不像他是因著內心難以按捺的熾烈的好奇心。她望著他,就像是一隻鳥睜眼望著那樣,是那種鍊在架台上的小鳥,有點像是那種來自熱帶森林羽翼艷麗的小東西,有點像是北方崖壁間那種兩眼發著金光的蒼鷹,繫著牠的腳帶,極盡所能地讓自己不失尊嚴,用著不經修飾的傲慢,忍受著人類出現在眼前,然後不時啄弄自己的羽毛,表示自己很尊重自己地在照顧自己,同時又可讓人知道牠的感覺不甚舒服。於是,她將戴著袖套的手腕向後一抽,於是,她挺直身子地坐進了她的椅子裡。他想改變這一切,他是能改變這一切的,他頗為肯定。他懂她,他確定。他想讓她明白,她並不是屬於他的物品,他想讓她知道,她完全是自主的,他想看她高展她的雙翼。他說:
「我有個靈感,是一首詩,和必然有關。就像妳在火車上所說的。在一生中,我們鮮少會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是那麼一件必然該做的事——完全由必然性在決定——我想死亡肯定就是那麼一回事。如果我們能有機會瞭解這個道理,肯定可以明白它現在已經完成了——妳明白嗎,親愛的——沒有其他勉強的選擇,也沒可能再拖拖拉拉推三阻四。就好像在平坦的坡面上一路下滑的球一樣。」
「毫無可能回頭。也像是向前行進的軍隊一樣,他們明明可以轉身而去,可他們沒辦法這麼想,他們一心一意、打定了主意——」
「妳還是隨時可以轉身而去,如果——」
「我說過了。我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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