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試讀
〈遺言〉
「要是那個時候死了就好了。」
你這句話說了大概有五十八次,老實說聽都聽膩了,所以我打算在這裡把我的想法寫下來。
首先不得不仔細思量的是,你指的到底是哪個時候;所謂「那個時候」是什麼時候。雖然這只是我問你:「哪個時候啊?」就能當場解決的枝微末節,但要是這麼問,你可能會勃然大怒(「沒想到你竟然會問這種問題。」「這你不用問不是也很清楚嗎?」「不問就不知道,你這麼遲鈍我真是受夠了!」等等八成沒完沒了的怨懟),我不希望發生這樣的狀況。可能的話我想要盡量避免。
因此「那個時候」指的是哪個時候,就得由我自己試著推測看看了。我的推測要是有誤,這篇稿子就全成了毫無意義的灰燼,但應該不會太過離譜吧。這種程度的自信我還是有的,畢竟我跟你在一起過日子已經這麼久了。
活到了這把歲數,當然面對過會讓人覺得不如死了比較好的事情。我們的、也就是我和你的腦海中,真正浮現過死這個選項的時刻,我想約莫是以下三次。其他你掛在嘴上的「要是那個時候死了就好了」,應該說是單純的抱怨,或是宣洩對我的不滿的發語詞,總之我判斷是不值得費神的口頭禪。
第一次是我們兩家的父母反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
我們完全沒想到他們會那麼激烈地反對,那麼口不擇言地痛罵;雖然覺得困惑憤慨,但更覺得難過。現在想起來雙親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不管怎麼說我們年紀尚輕,連養活自己的手段都沒有。
說來也是,還有很多其他理由吧。不管是內在還是外表,就算是說得客氣點,我也稱不上出色,而令尊不僅有錢,又有社會地位,一言以蔽之就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擔心未諳世事的你,也是理所當然的父母心。
我對著令尊說我要跟你交往時的樣子,也實在夠糟糕的;身上只穿著泳褲,手上還掛著海草,卻意氣風發地說:「我是認真的,請允許我們交往。」這樣令尊當然不會首肯。但要是讓我找藉口的話,這都要怪令尊擅自闖入我們約會的現場。我本來在裸泳,只穿上泳褲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即便如此,你在沙灘上看見令尊出現時立刻臉色蒼白,急急為我辯護道:「這個人平常比較體面,不是這個樣子的。」這估計也是為了不傷我感情才說的場面話,現在想起來我還恨得牙癢癢的。
令尊跟在兩個年輕人後面,粗暴地介入我們在海水浴場的約會,就算動機是出自對你的關切,這種行為實在不值得稱許。但是我從那時候起,心裡就原諒了令尊的舉動,因為我體會到令尊對你的愛意。父愛跟伴隨著肉體慾望的戀慕當然並不相同,但我珍惜你的程度絕對不落人後。除了我之外還有這樣的人存在。我目睹了這個事實,對令尊產生了同志般的尊敬情感,並且重新下定決心,既然令尊令堂如此悉心呵護養育你,我絕對要更加珍惜、更加愛你。
雖然令尊像偵探一樣跟蹤我們,我卻有無法當面指責他的隱情。這是我第一次告訴你,其實我也做過類似的事情。
你以為我們是在二宮的公會堂音樂會上認識的吧,你覺得我們相識是偶然吧。不是這樣的,我在那之前就知道你了。我設法接近你,跟你說話,伺機盡量跟你熟稔起來。
說得更明白點,我跟蹤你長達半年之久,也就是說我是現在所謂的跟蹤狂。但是,將只能在暗處偷偷窺視意中人的純情,和無法抑制的戀心一總而歸為犯罪的話,未免失於草率。我潛伏了半年,聽說你要去聽公會堂舉行的「莫札特管弦樂之夜」的時候,終於下定了決心。我跟幾個朋友一起買了票,強忍著睡意,最後在你跟陪你來的女佣人要回家的當口,笨拙地在大廳叫住你,之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那個女佣人叫什麼名字啊。對了,君小姐。就是因為她總是好心地視而不見,我們的戀情才得以成就。這麼說來,我記得你略帶寂寥地跟我說過:「阿君好像終於要嫁人了。」在那之後她過得如何呢。她應該比我們倆年長,現在不知是否身體健康。
那天晚上跟我一起去公會堂的朋友們,已經有半數不在這個世上了。要是沒有朋友們半是取笑、半是認真地在背後推我一把,我一定不會主動開口叫你的。
到了這個歲數,年輕時候的事情就像是一場夢,或是以前看過的小說情節一般。這可能是因為有共同記憶的人越來越少的關係。
就算全力以赴了,大部分的愛情和成就過個百年就會消失無蹤,不留一絲痕跡。即便如此,人還是無法不對此傾注滿腔熱情,人類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生物。
有點離題了。那我到底是在哪裡第一次見到你的呢?你一定正訝異著吧。
是在耳鼻喉科。本町有一家叫做西田醫院的耳鼻喉科診所你記得嗎?就是那裡。
你也知道我喜歡掏耳朵,每天都要用一次掏耳棒。那個時候也因為太常掏耳朵而得了外耳炎,在西田醫院的候診室等著領藥。
你說你是因為喉嚨裡哽了小魚刺取不出來,才來醫院的。大門打開你穿著制服走進來的時候,我完全忘了從右耳擴散到半邊頭部的悸痛。你慢慢地換上拖鞋,在接待處不好意思地說明了來意。
魚刺啊,我想道。要是能夠的話我想變成魚刺,進入你昏暗的甬道,刺進你柔軟的黏膜裡。
我領完藥之後到西田醫院對面的書店,忍耐著得意洋洋的店主老頭的撢子攻勢,等你出來。從那天起,我就開始了半年的跟蹤生活。
你可能想說,莫札特之於耳鼻喉科就像甘露之於鼻涕,形象有雲泥之差。但這就是事實,我也沒有辦法。我沒有選擇時間跟場所的餘裕,就在耳鼻喉科的候診室被雷劈中,陷入了一生一次的戀情。
拜跟蹤之賜,我得知你住在哪裡,上哪間學校。
你家位於離海邊五分鐘路程的高地,無論從鎮上哪裡望去,都可以看到厚重的屋頂瓦片反射著日光。但是整片土地被高聳的白牆圍繞,大門永遠緊閉。想到你住在那屋簷下,我就有說不出的煩悶。
我只能在你上下學的時候看到你。當然我也要上學。我每天躲在斜坡上的十字路口等你,但也常常沒見到你就不得不去學校了,那些日子我會沮喪得連便當都無法下嚥。
上完課後我抓起書包就奔出教室,跑到你們學校。要是時間抓得好,可以在你走出校門到回高地上的家這段期間跟在你背後。我既希望你回頭,又想這樣一直望著你的背影往前走,我總是在心中如此天人交戰。
你下課之後會去學校旁邊的運動場打球。那裡美其名為運動場,其實只是用柵欄簡單把草地圍起來而已。我會假裝在下課回家途中小憩一下,溜進運動場一角。你跟你的朋友們歡樂地圍成一圈,我設法低調地望著在晴空下往來的白球和笑著追球的你。
愛上你之後我明白了許多事,其中之一就是我高漲的變身慾望。
那個時候我想變成球。繼小魚刺之後,這次是球了,我非常想變成你觸碰的所有東西。我嫉妒知道你喉嚨黏膜觸感和濕意的魚刺。被你的手掌包圍,感受你肌膚彈性的球是怎樣的心情啊。我非常羨慕。
我沉浸在變成球任你操控的想像中時,真正的球朝我這裡飛來了,是你投的球。你的朋友沒有接到球,跑到我面前來一鞠躬,但是我的視線只投注在你身上。你正跟旁邊的朋友說話,可能察覺我在看你,便微微側身對我示意,好像是遠遠地感謝我阻止球跑到柵欄外面一樣。
你投的白球變成一枝箭,射穿了我的胸膛,終於讓我受了致命的重傷。
從那天開始,我越來越煩悶,一直到音樂會當晚終於忍不住出現在你面前,中間的經緯也就無須多言了。
你接受了我的感情,回應了我。你的微笑,跟你一起在熟悉的街上走著,讓我心情多麼地開朗,你應該不曾想過吧。你對我精神的影響力比你想像的強數十倍。你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能讓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或是最不幸的人。
但是令尊不同意我們交往。我們立刻就不能見面了,我要是想在上下學途中接近你,住在你家的兩三個強壯的男人就會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展現他們的腕力。就算我們約了要見面,信啊電報啊電話啊都會被攔截,無法聯絡。
等你跟我接觸也是徒勞。我不是指責你行動消極,你幾乎沒有半點自由,不管是在高地的家裡,還是上下學的路上,你受到的監視與好奇的目光比我更加嚴重。令尊、只能看令尊眼色過日子的令堂、你家裡的佣人、這個城鎮上的居民,所有人都皺著眉對我們倆的戀情議論紛紛。
太年輕了,太不檢點了,完全不顧這世上的道理和規範。諸如此類的。
完全無視於我們倆其實連手都沒有好好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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