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文精選】
淡蘭百年山徑之暖東舊道：人際善意集結，延續百年古道
文／徐銘謙
有200年歷史的淡蘭古道暖東舊道，
是昔日扁擔肩挑貨物的運輸路線，一路爬坡翻越嶺頭鞍部。
因為居民堅持復舊如舊，減少對環境的破壞，
牽起了步道志工、公部門與在地民眾的情緣。
先人以「扁擔工法」，於溪流現地取材砌置塊石石階，
成為今日體驗古法、連結常民生活故事的活教材；
一條結構簡單、就地取材、維護容易的木橋，
則接續發揚先民的手作智慧。
【步道小檔案】
‧淡蘭古道暖暖支線（暖東舊道），一路爬坡翻越嶺頭鞍部，下十分去往平溪、雙溪，是昔日肩挑扁擔運輸貨物的路線。
‧從暖暖老街的東勢街進入，走到嶺頭土地公廟，全長約1公里，但落差達260公尺。
‧可續接十分古道，或上五分山稜線續行。
【步道特色】
‧生態景觀：古道上屬於東勢坑溪支流的山澗，清澈見底。步道半山腰的紅花金毛杜鵑3月底至4月就會盛開。
‧人文遺跡：有一座兩百多年歷史的石砌土地公廟。先民以「扁擔工法」施作的古道塊石石階，取材自現地溪流石材，砌造梯級高度配合扁擔反彈的高度。
‧手作路段：山澗木橋。
2007年6月，千里步道運動發起第二年，也是我從阿帕拉契山徑返台第二年，接到基隆社區大學的訊息，因為地方人士擔心基隆市政府整建古道可能造成破壞，因此以「慶祝淡蘭古道暖暖支線200歲生日」為名舉辦健走活動，希望結合千里步道智庫沙龍舉辦公共討論，也邀請到選區立法委員王拓同行，藉此提供政府整建方向的建議。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淡蘭古道不只金字碑與草嶺古道，也是我第一次走上暖暖支線（又稱暖東舊道），更是第一次聽到參與過古道修建的耆老精采描述工法及文化的關聯。
兩百歲阿祖級的古道，牽起手作緣分
一大群人熱熱鬧鬧走古道，雖然踩過原始溪流驚呼連連、用繩索爬上嶺頭前因陡峭而氣喘如牛，但大家還是喜歡古道原始的味道。我利用人群壅塞等待的時間，一邊聆聽王國緯老師的沿途如數家珍的導覽解說，一邊注意到腳底下的塊石階梯，雖有局部崩落，但仍明顯看得出有人為砌造的痕跡，而且隱然存在著某種不規則的韻律感，行來步伐還算順暢。記下這個特性，準備運用在下午分享手作步道時的素材。
在海洋大學安嘉芳教授介紹淡蘭古道歷史與訴求文化景觀保存之後，我則分享了美國國家步道阿帕拉契山徑步道志工的作法，包括就地取材、與周遭自然景觀融入、減少對環境的干擾等原則；以及介紹當年林務局才剛開始嘗試的步道工作假期模式，把步道修建的過程變成一種讓志工付費參加的公益生態旅遊，可以避免步道施工過程可能造成古蹟與生態的破壞，而且讓志工學習古法參與修建的過程，本身就是推動深度環境體驗、附加價值高、增加在地連結感的文化觀光。
「而且有200年歷史的古道整建，更應該復舊如舊，才不會失去古道的氛圍」，我向聽眾們提問：「有人注意到這條古道上的石階工法嗎？階高階深雖然並不一致，但是腳不用提很高，走起來很順，這是先民的智慧，我們應該先研究古法再來談如何整修！」
「我知道這個工法，而且以前年輕的時候我們附近的居民都有作過」大菁休閒農場的主人王國緯老師舉手說道，他的農場就在古道入口不遠處，很希望政府把步道整建好走，讓更多人來認識這裡的歷史人文之美。
適合挑扁擔行走的人因工法智慧
原來暖暖支線連結渡口，一路爬坡翻越嶺頭鞍部，下十分去往平溪、雙溪，雙邊往來的貨物運輸靠得是扁擔肩挑，扁擔挑重物會上下晃動，向上爬梯級最好運用扁擔彈起時邁出一步，因而為使挑夫省力，古道石階皆以現地溪流石材取來，砌造梯級高度就是配合扁擔反彈的高度，階梯與步伐的搭配正好是符合挑擔晃動的頻率，古道的寬度也配合扁擔約維持一米寬度。
「扁擔反彈的高度大約是八台寸，十台寸約三十公分；我們挑大菁兩邊加起來有一百八十台斤重，用這種方式就很省力，一公里多的爬崎都不用休息」王老師說。
「那為什麼你們附近居民會來做？」我好奇地追問。
「我們就住在附近，也都會用到路啊！而且日據時代保正都會分配我們『做公工』，這個傳統到光復以後還持續好長一段時間，所以我們都會做，只是現在年紀大了，沒有力氣再做了！」
「如果辦工作假期，你來指導，讓志工來做呢？！這條古道最大的特色就是你剛剛說的扁擔工法，如果用現代工法整修，特色就沒有了，靠解說牌也無法想像，如果維持古法，古道的故事才會完整，而且政府可以把工程款拿來舉辦『挑大菁文化節』，就像日本辦祭典一樣，讓民眾從挑扁擔到做藍染完整體驗，反而會創造更大的觀光效益呢！」
「如果能這樣當然很好啊！可是誰會花錢來當志工，還要做苦工呢？！」我的分享就終結在王老師的這個疑問上。接下去基隆市政府委託的設計單位說明了整建將會用「生態工法」原則，會盡可能減少對當地環境的破壞，至於大家提的建議會盡可能做到，原本預計要做的鋼構橋也因為大家的反對而決定取消。
彼時我並不知道日後千里步道還會持續與這條古道產生關聯，而當時站在有點緊張、甚至對立的「另一邊」的陌生人，會在日後相遇而成為理念相同的朋友。
工作假期，雨中觀察步道現地
2009年11月底，曾經承辦林務局步道工作假期的林秀茹，參與協助基隆市文化局以工作假期的型態進行研習，邀請千里步道協助手作步道，以及文化路徑資源串連的討論帶領，於是我們又有機會去到暖暖支線與大菁農場。
這次當我一見到王老師，我就衝口說出：「你看到了吧！真的有這麼多志工願意花錢來修步道！我沒騙你吧？！」王老師笑笑地點點頭，沒說什麼。
本想藉著這次機會，讓王老師見證一群沒有經驗的志工們，經過專業的引導與有效的分工，能夠做出品質比工程更好的步道，可惜兩天的活動，下了一天半的傾盆大雨，原本因雨延期了兩週，出發前一天還是好天氣，當天還是遇上了雨，讓我想起兩年前那個下午一樣大的雨，果然暖暖是全台灣降雨量名列前茅的。
大雨沒有澆熄志工的熱情，我們上了一天的手作步道室內課，詳細地介紹國內外工法與工作假期的案例，王老師也認真地全程參與。隔天的藍染DIY體驗成了志工們的最愛，趁著雨勢間歇之際，志工們還是興致勃勃地穿著雨衣去走了一趟古道，雨天是觀察與討論步道工法的好時機，在如此潮濕的環境中，維持原有的土石自然鋪面相較於設施鋪面可以減少滑倒的風險，但自然泥徑容易積水泥濘，因此步道上的水如何因勢利導是重要的課題。王老師介紹搭配挑扁擔的石階工法則引起志工們的熱烈讚嘆。
工程步道也能維繫古道復舊樣貌
2015年4月，我們收到基隆市政府的公文，邀請我們擔任暖暖古道規劃設計案的審查委員，王老師也是委員之一。從體制外抗議到被邀請到體制內參與，我們看到市府的進步，沒想到這個邀約其實是承接步道規劃設計案的工程公司主動提議的，而且規劃設計者平中杰與2007年那次工程是同一人，兩次千里步道與暖暖支線結緣的活動他都在場，他告訴我們：「自從2007年那次知道古道的手作工法之後，我就一直想有一天要回來把暖暖古道做好，至少不要在我們這一代的手上做錯，而讓古道永遠消失」。
經歷多次的審查修訂，盡可能將手作步道的作法、古道不規則的階高級深轉換成工程設計圖；在工程經費的編列盡可能現地取材、減少外來材料購買，轉而提高勞工的薪資與其手工技術及工作尊嚴相符。工程圖說除了強調古道工程修建需詳細瞭解施工環境與工法，甚至首創在特別施工說明中，明列「本工程以手作步道精神修繕，設計圖為標準大樣，承商施工時仍應依現地條件施作」。
施工期間他常常到現地跟工班一起討論與砌石，「我很幸運，遇到一群很厲害的原住民工班，他們本來就很會做」平中杰謙虛地說。但是現地塊石與倒木的取材卻遇到困難，因為受限於河川管理辦法與森林法等，只能盡量用原路面或邊坡崩落的塊石，因此在材料不足與期程限制的情況下，部份路段還是不得已用了外運的圓木施作階梯。
最困難的是驗收。因為原先設計圖盡可能採原則性的編定，以保持依現地微地形變化調整施作的彈性，工程實際完工後，他再據此重新修改設計圖，說服業主辦理麻煩的變更設計程序，才能辦理驗收與工程查核。
建立制度的是人、突破僵化的也是人
「我計算過各種常用踏階材料新設與維護成本的單價分析，把材料與人工所有經費計入，還是現地採集的塊石步道最省錢，鋪面也是，原有土石泥徑維護起來最便宜耐用」在一場今年（2016年4月）為新北市觀旅局同仁舉辦的教育訓練研習上，平中杰秀出繁複的計算表格證明。
當天新北市政府負責步道業務的公務員們認真地聽導覽解說，無論是生態、文史、工法、設計圖面、施工現場乃至工程辦理細節，他們討論的主軸圍繞著如何突破工程僵化的困境、運用現有採購法規遴選到有理念的廠商，能把工程步道做出符合手作步道與古道復舊的樣貌。
十年來，我接觸到許多勇於任事想把事情做好的公務員，包括林務局、國家公園、地方政府步道業務的承辦，一步一步讓步道志工與工作假期納入制度、向社區推廣；為就地取材找到合法與簡化的行政程序，例如林木疏伐與就近運用，以及土石採取許可排除「實施整地與工程就地取材者」，以實現步道現地材料平衡不外購的大原則；建立步道師種子師資培訊與認證等制度，希望讓手作步道常態化、專業化。近年來，也透過有理念與實作經驗的規劃設計者和工程顧問公司，不畏繁瑣地比別人多花時間、心力、多畫更多設計圖、跟審查委員與業主反覆溝通，讓手作步道透過工程展現出來，回過頭去影響工程制度與結構。
一個一個的善念因緣聚合、一點一滴的努力匯集突破，前方雖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正是身邊這些微光照亮方向，知道我們正走在改變的路上，且不孤獨。
【特寫】過溪的智慧
暖東舊道入口不遠就會遇到一條東勢坑谷的小溪，溪水平時大約介於腳踝到小腿肚之間，做不做橋一直是兩次工程討論的課題之一。從古道的角度來看，先民往往就是涉水而過，甚至直接走溪底路是比較便捷的，王國緯老師也提到，之前先民挑擔到溪流邊，無論是從暖暖上來或是十分過來，剛好是路程中間，會在此處休息吃飯包、喝水納涼。
但當古道變成休閒健行的步道，到底應該用什麼方法過溪，不同的使用者就會有不同的答案，王老師希望建一座堅固的橋讓老少不分晴雨都可以放心通過；山岳界認為都穿雨鞋，就可輕易過溪乃至因應各種泥濘的路況；健走活動那天年紀較大的夥伴們不贊成建橋，因為會減少親水性與古道原始的風味，因而提議把溪中石頭聚攏在淺水區域成踏腳石，方便踩過，頂多加一條繩子可扶；而這次工程幾經討論，選擇用現地的倒木固定作成穩固的獨木橋，目前看來是最少改變現地環境、又可滿足大多數人通行需求的作法。
還是有人會擔心，這樣的橋耐不耐用？會不會被大水沖走？
在自然環境中，變動是常態，因此當然有可能。我們常會看到古道上許多水泥橋被沖壞，上面長滿青苔，根本不能走；或者即使用鋼筋水泥造橋，仍然被大水沖走。因此當考慮耐用的問題時，我們應該著重的是材料結構本身剛性的耐用，還是達到過溪目的與功能韌性的耐用？前者相信一勞永逸，做好就不用維管的思維，會引導我們走向對抗大自然，然而常常徒勞無功，甚至浪費更多經費、造成更多破壞、廢棄後又無法回歸自然；後者強調常態維護，則會激發出適應大自然的各種彈性的創意方法。彈性的作法因地、因環境條件、因使用需求而發展出不同的解決方案，前述的穿雨鞋、踏腳石、簡易木橋都是方法。
在美國阿帕拉契山徑由於有步道志工常態維護，因此多為簡易木橋，被水沖走往往能在短時間內迅速再造一個補上，恢復通行功能的速度比等待工程修復還要快速，甚至在某些季節性河段，志工提供擺渡服務，幫助健行者順利通行；在紐西蘭米佛步道（Milford Track）降雨量達到9000毫米的水量，他們發展出一種可以用直昇機吊掛的輕量化橋樑，在大雨來襲前吊走，災害過後搶通新路，再把橋樑吊到新的過溪點；在日本穂高連峰因為雪崩常常刮走吊橋，因而發展出一種每年拆裝的模組化懸索橋；在有「世界雨極」之稱的印度乞拉朋齊（Cherrapunji）發展出運用印度橡膠樹（Ficus elastica）做的「活生生的橋」，能應付降雨量超過24000毫米的氣候；中國的藤橋、竹橋、木板橋也成為千年古道上的風景。而我們在進行淡蘭百年山徑踏查的過程中，也發現很多砌石拱橋、石板橋、糯米橋，至今屹立，但迫切需要工藝技術加以維護，方能持續下個百年。
面對極端氣候越來越頻繁、瞬間時雨量很可能超過剛性設施的耐受度，因此發展能夠適應變遷、貼近當地生態環境、傳承傳統文化智慧的「韌性系統」，是必然的選擇。依據學者廖桂賢的文章，韌性指的是當系統遭遇外來擾動後仍然可以維持主要功能、不會整個崩潰的能力；愈能承受大規模擾動的系統，其韌性也越強，因此系統的韌性可用其可承受的擾動強度來衡量。從這個角度來看暖東舊道上的過溪的方法，也許我們會發現，最簡單的方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手作工法】淡蘭古道暖東舊道：山澗木橋
淡蘭古道暖東舊道上，一條微不足道的山澗屬於東勢坑溪的支流。兩百年來，不論原民狩獵、兵勇移防、商賈貿易或是登山踏青，到了這兒都要謹慎前行。原本穿越這條小溪只靠一條繩索，但濕滑的踏腳石屢屢讓人卻步，於是起了架橋的念頭。然而，縱使平日山澗涓涓細流，到了大雨一樣變成滔滔洪水。所以在山林搭設木橋的原則是：結構簡單、就地取材、維護容易。
木橋的材料只有實木、棉繩與螺栓，只要能確保平時可穩固，大雨時就算基石被鬆動，棉繩可拉住木橋，等大水退去即可以人工方式復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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