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序曲】一千一百萬人的奇蹟
古巴首都哈瓦那二○一五年除夕夜據説有漫天花火,絢爛繽紛的畫面在世界各地的電視新聞中閃動。這邊廂,古巴國營電視則播放著一幅幅解放革命戰爭前後的黑白硬照,一如既往。確是,一如許多個跨年夜晚,出售較好品質飲料食品的小賣亭擠滿人,國產啤酒一早售罄,街上不時走過手裡捧著蛋糕的人,古巴人全心投入準備除夕夜的慶祝派對,不論區域、貧富、族裔、信仰、政治取態。跟往年一樣,當哈瓦那堡壘的禮炮在子時響起,標示正式進入二○一六年時,家家戶戶就往街上潑水,互相擁抱親吻,開啤酒香檳慶賀:ano nuevo, vida nueva(新的一年,新的生活)!
★什麼都缺,就不缺驚喜
毫無疑問,這一兩年的古巴確實有點不同:物資充裕了一點,價格上漲了很多;私人經濟活動多元了;網際網路擴大了覆蓋範圍……。但是,充斥在空氣中的,卻是那不變的既遠且近、讓人感到有點捉摸不著的驚喜和奇蹟。離開古巴六年,每年回家省親渡歲的費伊內不無自嘲的說:「古巴什麼都缺,就不缺驚喜和奇蹟。剛才走了幾家店,都找不到一罐Bucanero(一種古巴出產的啤酒)。想不到在回家路上碰到一個親戚,他居然送我兩罐冰凍Cristal(另一種國產啤酒),事實上我更愛Cristal呢。」個人的小驚喜和奇蹟數之不盡。費伊內居然在二○一五年十二月最後一天在國營店買到求之若渴的配給雞蛋(每只才○・一三古巴披索,在國營市場是一・五披索,私營的就要二披索)。
至於眾人的驚喜和奇蹟,問古巴人,很多會說是二○一四年底,五位在一九九八年因間諜罪被美國拘禁的「五勇士」終於全部安全歸國。這些年來,他們是古巴人對抗美國的愛國象徵,黨報 Granma《格拉瑪報》讚揚他們立場堅定、富犧牲精神和體現國家尊嚴。然後,則是二○一五年中教宗的訪問。還有,該是哈瓦那市中心的上網熱點,以及愈來愈多的外國遊客……等等。也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古巴人的驚喜和新生活,在二○一四年最後兩個星期前已經開始了。
★挺過半世紀經濟、外交困境
二○一四年十二月十七日。那天是聖拉薩羅日(Saint Lazaro),對篤信古巴傳統宗教桑泰里亞教(Santeria)的人來說,這是重要的一天。頂著中午兩點左右熾熱的太陽,人們陸陸續續進入或離開位於市郊的聖拉薩羅廟,隆而重之地履行著一年一度的宗教習俗。疏導信眾的廣播突然透過晴空,送上「古美兩國關係正常化」這個最新消息。有人沒有聽清楚,半信半疑,有點被捉個措手不及。有人卻已擁著身邊人,大喊「古巴萬歲」。
聖拉薩羅是桑泰里亞教裡一個備受尊崇、象徵奇蹟和希望的聖人,他能除萬難、行神蹟、治百病、圓夢想。每年的十二月十七日,人們準會大事慶祝。久病不癒的,或撐著拐杖或坐著輪椅或被抬在擔架上,親身求拜。家裡重病不能走動的,親屬或會身繫大石頭一路爬行,為親人誠心祈求。無論大小願望,只要恪守承諾,聖拉薩羅都會讓你如願。如是,十二月十七日就是顯示神蹟,或開始編夢的日子。古巴與美國選擇這天宣布這個歷史決定,是偶然也好,是存心也好,對古巴人來說,都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無論是神蹟或夢想,都需要努力耕耘,正如古巴人與聖拉薩羅之間的默契。五十三年前,美國斷絕跟古巴的外交關係,並實施全面貿易禁運和制裁。一切政治經濟手段的背後,目的就是要孤立、削弱、最後推翻卡斯楚的社會主義革命政權,是兩套不同價值觀的博弈。
超過半個世紀的頑強抵抗,古巴人受盡折磨。禁運,加上蘇東集團的崩倒,古巴不得不自食其力,從頭開始。從一九九○年代初揭開序幕的特殊(艱難)時期,滿是有關冒死偷渡和饑餓匱乏的真人真事。根據古巴官方二○一一年的數字,在一九九七到二○○九年間,古巴的出入口貿易淨總虧損達一○九億美元,平均出口貨品購買力下降了百分之十五。十年前走在古巴的街頭,大幅大幅海報提醒古巴人革命的理念:「無私、平等、人道主義!」「愛國抑或滅亡!」「我們活得不錯!」……。努力活著的古巴人捱過來了,捱得很辛苦,但充滿自尊和創意,更耕耘出令人讚歎的生態農業和城市農耕、為非洲和南美洲國家培訓醫療人員、出口人道援助、還有熱情洋溢的特色音樂舞蹈文化等等。歐巴馬在二○一四年十二月十七日那天不得不承認,超過半世紀的禁運並未達到預期效果,是時候採取新措施了。
古巴贏了這場博弈。幾十年的夢想成真,奇蹟出現了。
★革命後一代的夢想
二○一四年底,問四十來歲在青年中心工作的彼得今年有什麼願望,他爽快而認真地說了三個:「改善家人生活,期望古巴的經濟隨著古美關係正常化得以改善,還有轉換工作」。這些革命後出生的一代,都已經成家,孩子亦屆已婚之齡。彼得的大女兒廿八歲,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他跟大部分古巴人一樣,每月工資約廿美元(約等於三百五十古巴披索),只夠糊口,必得想方設法增加收入,「我希望以後物質供應至少會多點、便宜點」,他說。
彼得的夢想部分成真。從二○一五年中開始,他幫忙經營舅舅在哈瓦那新開辦的民宿,並辭掉了中心的工作,全心投入。聖誕新年期間客人絡繹不絕,只短短兩、三個月,彼得光是從安排汽車接送客人所賺得的收入,已經相等於他一年工資。他每天大清早趕往民宿張羅早餐、清潔和其他事務,下班後還要處理家事,忙得團團轉,但興致卻是異常高昂。
「外國遊客特別是美國,應該會多起來,通訊和醫藥設備等等都會改善,會更快更便宜。我是滿樂觀的,古巴經濟會有所發展。」彼得的表親約翰也說。約翰前些時生活潦倒,但他一直堅持自學外語,現在能操流利英、德、法語,去年開始在國營旅行社為外國旅客做導遊,雖然是散工,但已經叫他信心滿滿,完全變了另一個人。對於未來,他是蠻正面的。
美國政府代表團在二○一五年進進出出哈瓦那,跟古巴政府鋪搭新關係。當時處於低谷的歐巴馬民望,因為改善古美關係這個舉措得以回升。雙方使館重開,古巴亦從美國的恐怖軸心名單中除名。正如很多人估計,大量美國遊客開始出現在古巴街頭。他們或坐包機從美國直飛,或取道其他國家抵達,預計每年從美國來的遊客會高達一千萬人次。。而半個世紀以來,首班美國直航古巴的客機,終於在卡斯楚追悼活動展開那天(二○一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從邁阿密飛抵哈瓦那。
二○一六年,古巴街頭的大型海報宣示著:「做好本分,不要左顧右盼!」「忠於我們的歷史!」「堅守我們的價值!」「不敗的革命!」,某種程度道出古巴人民如何在這一波波的改變中自處。
對於似乎無可避免的經濟發展,更多古巴人是帶著謹慎和警惕的心情。他們心裡害怕那以利潤和金錢為終極追求的自由市場經濟,害怕那以謀取個人福祉為上的倫理,害怕回到五九年革命前那個美國傀儡政權管治下貧富懸殊、紙醉金迷、腐敗的古巴。五十多歲在西部一個小鎮擔任中學老師的米格爾憂心忡忡:「我們的青年人有不一樣的想法,他們就是物質主義,要吃好的,要穿漂亮的,要去旅遊。什麼價值、什麼理想,他們都不理解,都不覺得重要。」同樣是老師,卅歲出頭,有個四歲女兒的阿蒂安娜非常嚴肅地說:「為了得到多一點錢,年輕人什麼事都會做。現在在公車上,見到孕婦他們竟可以視而不見,根本沒有想過要讓座呢。我們一定要堅守我們的價值:平等、誠懇、人道主義和愛國。我們要從家庭做起。從小就要好好給孩子講我們的歷史,告訴他們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不對的。」
哈瓦那退休經濟老師芭芭拉同樣謹慎又警惕。「轉變會很慢,很慢。對,經濟發展會不一樣。我們什麼都沒有了,還怕什麼?」她說。「但我們也深知我們擁有什麼。」芭芭拉一邊緊握拳頭,一邊用力踏地,似乎在說:古巴這幾十年的努力成果,深深種植在土地中,融入人們的血液中,不能輕易拿走。
★挑戰社會主義計劃經濟
為了改善經濟和民生,古巴政府在二○一一年開始落實一系列新措施,容許更多私營經濟活動,包括買賣汽車和房屋。衣食住行,從量到質都有所改善。只要口袋有錢,生活肯定比以前好。越來越多人以不同管道到外國工作或生活,賺取外匯幫忙貼補家計。有人去了就留下,有人出出入入。古巴不缺遊客,據說二○一四年就接待了四百多萬名旅客,全國的旅遊點都多了民宿、餐廳和販售紀念品的攤販。
彼得的鄰居阿力這兩年一直想擴大他的鎖匙生意。只是,政府仍然緊緊控制出入口,阿力根本不可以循合法管道買到鎖和鑰匙的原物料,只能靠朋友幫他少量零散地從外國帶進來。「政府仍然操控物資供應。所謂開放私營經濟,只是把以前非法的合法化了。而結果則是滋長更多非法活動。想一下,這些物資那裡來,不就是單位或黑市的嗎?如果數量越多,不就表示背後有一個更大的非法供應圈嗎?」費伊內氣憤的說。
古巴人縱有新想法和做法,但依然舉步為艱。箇中不只是美國的禁運制裁,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更是一個人人頭上的緊箝罩。「要多點自由,就會少點平等。要多點平等,就沒有這麼多自由了。」記得約翰曾經說過這麼一句。二○一六年元旦,費伊內和家人在街上散步,走著走著,居然模仿起電視上一個家喻戶曉嘲諷時弊的節目:往前走一步,然後往後退兩步。最後,大家都笑彎了腰。
★自由古巴的滋味
二○一六年初,哈瓦那的街頭非常熱鬧。冬日的海濱長廊遊人不多,穿梭著兜售小吃紀念品的小販,感覺卻似乎有點擁擠。哈瓦那港海水依然蔚藍,有時風浪挺大,遠看感覺有點不安,想起那些揺著簡陋小艇,冒死跨越九十海哩出走美國的古巴人。自從古美宣布關係正常化後,出走的人居然有增無減,大家都害怕美國會改變對古巴移民的政策。面對大量取道中美洲進入美國的古巴人,二○一五年底厄瓜多爾撤銷古巴免簽證的政策,哥斯大黎加也宣布停發過境簽證給古巴人。幾年前,古巴政府終於放寬了國民的出入境限制,更多古巴人於是想方設法離開。認識的朋友中,很多都走了,兩位優秀的文藝工作者年前相繼成功進入西班牙,留下,再不願回國。在大學任教的朋友說,越來越多老師跑到外地授課,賺取更好的收入,甚或尋找機會離開。出走的,大部分是中青年人,他們在社會主義古巴出生和成長,但看不到希望。
該是巧合吧,就在這樣一個歷史轉彎的時刻,電影《自由古巴》(Cuba Libre)在全國公演。故事通過兩個小孩的眼睛,講述美國介入古巴對抗西班牙獨立戰爭這一段歷史(一八九八年前後),並被提名角逐第卅七屆哈瓦那電影節最佳電影獎。朋友說古巴電影很少處理這段複雜歷史,今天古巴面對的問題,原來很多都可以追溯到這段關鍵時刻。在那光影間,在觀衆的反應和闡釋中,該能閲讀到政府和古巴人如何藉古喻今。
史冊如此記載:西班牙人數百年前來到古巴,輸入非洲奴隸到蔗糖、咖啡和菸草莊園工作。美國是古巴蔗糖的消費大國,一直垂涎這個富饒的小小鄰邦,曾經向西班牙提出要買下古巴,但遭拒絕。飽受西班牙人欺壓的古巴人,受到比鄰美國解放黑奴、以及拉丁美洲民族獨立運動的啓示,一八七四年發動了第一輪獨立運動。抗爭爲時四年,犧牲了廿多萬古巴人,以失敗告終。廿多年後,被古巴人視爲革命先驅的荷西.馬蒂(José Martí)揭竿再起,先成立古巴革命黨,繼而向西班牙宣戰。苦戰二年多,傷亡不計其數,連主將也不幸陣亡。美國此時乘機介入,西班牙終於無條件投降。一八九八年十二月十二日,美西簽署巴黎條約,終結長達三年的獨立戰爭。爲了撫平古巴内部不滿,美國讓古巴獨立,但開出了異常苛刻的條件,除取得關塔那摩(Guantánamo )軍事基地外,更可以隨時對古巴進行軍事干預。
電影中西班牙人驕蠻跋扈,朱門酒肉,民不聊生。而同樣是侵略者的美國,卻文明善良,有勇有謀。古巴宣告獨立那一刻,大家高舉以美國可口可樂和古巴蘭姆酒(Rum)混和的雞尾酒,歡呼「Cuba Libre」(自由古巴)。眼利的古巴人說某些重要歷史片斷,例如巴黎條約,例如美國戰艦的陰謀等等,都沒有觸及。而「自由古巴」這種極受歡迎又饒富政治意涵的雞尾酒,是否就源自這麽一混,也眾說紛紜。也許,影片要說的不是當年的史實,而是表述當下的政治風向和情緒。古巴朋友看得不是味兒,不以為然地說:「哈哈,美國是好人,因爲歐巴馬恢復美古外交關係;西班牙是壞人,因爲古巴人都要跑到西班牙去生活。」對他來説,古巴也肯定沒有因爲那麽一混,就獨立自由。
★匱乏年代的奇蹟
今天,「自由古巴」雞尾酒大都是用古巴可樂TuKcola混蘭姆酒而成的。革命後,卡斯楚把原來的可樂厰收歸國有,繼續生産可樂,據説用的還是美國可樂的祕密配方,只是改用了古巴國產蔗糖。TuKola的宣傳口號是「為口渴來一次革命」,而TuKola加蘭姆酒也為自由古巴,默默來了一場革命。
對很多古巴人來説,真正的獨立自由該是從一九五九年趕走美國傀儡政權,社會主義革命成功開始。卡斯楚來自東部,出身富裕家庭,卻領導革命得到社會最底層的農村支持,新政府成立後,第一個任務就是重建農村經濟和進行財富再分配:土地改革,建立國營糖廠和集體企業,在各村鎮和城市修建學校、醫療和文化康樂設施,以及重新分配房產和土地資源,提供全民免費教育和醫療,保障國民基本生活需要。
然而,古巴獨立運動正式畫上句號,該是在一九六○年代跟美國進一步擦槍走火,以斷交和禁運全面拉倒,以及一九九○年代初蘇東集團瓦解,卡斯楚政府完全孤立無援,宣布國家進入「和平時代的特殊時期」這個歷史時刻。時也命也,古巴稱譽世界的有機農業和城市農耕,就是在這個時候萌芽。古巴曾經是中南美洲先進的工業國,九○年代前的農業非常依賴石油,經濟上差不多完全依賴出口糖、咖啡和雪茄所獲得的外匯,才可以購買國民所需的糧食。沒有了社會主義老大哥的支援,特殊時期無石油無外匯無糧食。卡斯楚政府唯有回歸本源自救:以牛馬代替機車,以自然天敵、蚯蚓、堆肥等代替農藥化肥,水泥地浴缸輪胎裡長出蔬菜水果。特殊時期的生活真的特別艱難,苦日子中幸有慰藉心靈的音樂、舞蹈和信仰。一直深信,古巴人的熱情開朗和堅毅,除了得到富饒自然環境的潤澤外,不得不歸功於免費優質的基本教育和醫療服務,並特別感謝來自非洲大陸的祖輩所共同孕育護養的精神家園。
★一個沒有革命英雄和卡斯楚的新世代
人們說,時間好像在這頑強抵抗敵對鄰邦的小島上停住了:大部分建築物慢慢衰萎剝落,前蘇聯、東德和五〇、六○年代的美國汽車在街上繼續堅守崗位,革命英雄們的身影和豪言壯語仍在身邊,長壽電視節目是卡斯楚的長篇講話……。古巴朋友戲稱,社會主義計劃經濟讓古巴成爲一個均貧的社會。除了出口和觀光旅遊業,國家最大的外匯來源,該是海外(特別是美國)古巴人給家人朋友寄回來的匯款。大批古巴人在一九五九年,因害怕或是對新政府沒有信心,選擇離開。自此,出走(大部分採取非法途徑)似乎是古巴人的常態。特殊時期,情況更甚。
無論對卡斯楚政府有多麽不滿,生活有多困乏,在他以及弟弟勞爾的領導下,古巴挺住了,還活出一些傲人的成績,例如人均醫生比例、教育水平、城市農耕和有機農業等等。勞爾十年前因哥哥的健康問題開始接過權杖,比哥哥實際的勞爾開始鬆開政府各方面的控制,特別是經濟活動。除了一般民生,現在連住房都可以買賣了。
二○一六年,古巴人正忙於追趕因美國十幾年恩怨情仇而失去的時間和空間,努力理解身邊發生的事物。古巴人要迫切準備的,不單是如何迎接洶湧而至的遊客(特別是美國人),還有來自世界各國虎視眈眈的生意眼。朋友憂心忡忡地說,古巴眼下正面對兩個危機:一是缺錢,百廢待興;二是快錢,無論是政府和普通人,也許都沒有能力應付大批急速流入的錢,處理不善,將會造成不可逆轉的破壞,是硬體的也是軟體的。卡斯楚已經長眠在革命源頭聖地牙哥,弟弟勞爾亦早已年過八十,揚言會在二○一八年退下政治舞台。很快,古巴領導層就會進入一個沒有革命前輩和卡斯楚的新世代,一個也許有點陌生但也熟悉的古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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