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序言】
與萬物合一:克服二元對立假相的修行之路「交互禪」
達賴喇嘛尊者會對賣熱狗的小販說什麼?
「幫我做一份加上所有好料的吧!」(Make me one with everything.)
這是個笑話,一個精彩的笑話,但它有比笑話更深的含意。藉由識破「分離」(separateness)以及堅實的表象而與萬物合一,就是我所謂的「交互禪」(inter-meditation)的心要。「交互禪」的意思就是「與什麼一起禪修」,它是如實地與某種對象保持親密與結合的一門修行與藝術。它強調的是聚合、連結、一同禪修、自然一體的瑜伽,它是一條讓我們克服二元對立假相的修行之路。
我最近遇見一位藏傳佛教的老師,他向我顯示了在這個人我疏離、人人看似接上了插頭卻不來電的時代,交互禪能夠發揮多麼驚人的價值。當時,我在加州卡梅爾(Carmel)參加一場禪修營,和來自西藏的老師阿難.圖敦(Anam Thubten)仁波切在一起。在他的一次開示中,觀眾席上有位女子向他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我該如何處理嚴重的恐懼經驗?」這幾個月以來,她注意到自己服用的躁鬱症藥物已經失去效用。她的醫生向她證實情況確實如此,並表示西方的醫藥可能已經無法再為她提供進一步的幫助。多年來,她一直斷斷續續地接受治療,最近更試遍了各種另類療法,但是她情緒劇烈起伏的頻率卻愈來愈高,也愈來愈嚴重。
這名女子向仁波切描述,她對自己是否清醒正常感到強烈的不確定感,說了幾句話之後,仁波切便邀請她上前與他一同面對面坐下。她在盡情抒發、分享完畢之後,已是淚水盈眶。仁波切只是沉默了一、兩分鐘,輕聲地說:「你的苦也是我的,你的恐懼也是我的。」現場有許多人都對這句美妙而細膩的回答感到驚歎。仁波切的眼裡噙著淚水,補上一句:「你並不孤單。」
這名女子與仁波切一起禪修了幾分鐘之後,仁波切問:「你有什麼感覺?」
「愛,強大的愛,但畢竟那是『你』。」
他回答:「不是,那份愛是『你』,是你在自己內在所看見的、了知的。」
對我而言,他們的交流美妙地體現了何謂處於當下,何謂與另一個人彼此連結並讓涵括一切的慈悲與臣服之心無礙地來回流動——這就是交互禪。我的大圓滿(藏Dzogchen)佛教傳承會將它稱為「本然的大圓滿活動」(Natural Great Perfection in action)。這是一個一同療癒、一同覺醒的活生生例子,它告訴我們「愛」並非來自外在,並非真的如此。「愛」來自於去愛,「愛」是自我存續的,「愛」是個動詞。無盡的愛既是開悟,也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權利。
我最震撼的交互禪體驗是發生在一九八○年代,當時我在法國多爾多涅(Dordogne)森林的寧瑪巴藏傳佛教中心(Nyingmapa Tibetan center)進行一場為期三年半的閉關禪修。我的同學和我一整天多半都待在寺院的個人禪房裡,除了集合唱誦、進行儀式,以及早餐前和黃昏的開示那段時間以外,我們都在房裡禪修並保持禁語。有一天下午,我親愛的老師喇嘛紐舒.堪(Nyoshul Khenpo)仁波切將我們全部廿三個人召集至寺院的禪堂授課。
通常,我們會平行排列坐在蒲團上,好像排在長型碗裡那一球球令人心花怒放的冰淇淋,但是這次,堪布仁波切卻要我們彼此非常靠近地促膝而坐,以幾乎快要彼此重疊的姿勢齊聲唱誦。
「看看這樣如何……感覺如何……,密切注意它如何進行。」他如此地指示我們。
這是個不小的挑戰。試想,一群全是朋友和同修的僧(尼)眾,在經過了數個月的獨身與獨處之後,突然要以如此親近的方式坐在一起,無處可逃、無處可躲,也沒有機會運用一些性格把戲或防衛機制,或擺出自命清高的姿態,無法逃避我們前面與周遭之人的存在,這會是什麼狀況?我們的一切舉動,就這樣赤裸裸地、無設防而脆弱地完全攤在陽光下,彷彿與所有的人血脈相連。
比起我獨自禪坐時,等待提示禪修結束的銅鑼聲響起的那段時間,這段時間讓人感覺更加難熬,也比起我看著茶壺等待水的沸騰或期待幾個月後假期的時間,感覺過得更慢。這段時間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純粹而清明的寧靜之中滴答、滴答地走過。我只能聽見呼吸的聲音,以及我的脈搏像雷鳴般隆隆作響,聲音大到我甚至相信其他每個人都能聽見。
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時間是可塑的,易受影響的,且受制於身心、能量與空間。最後,我們敬愛的禪修老師說:「現在,閉上眼睛,用心體會。注意、傾聽、感覺、運用直覺,觀察身體的覺受以及當下在意識田中生起的任何東西。放下且放鬆,讓它保持『如是』的狀態,如其所是。沒有更多的事要去做,要去瞭解或完成。不禪修、不操弄或不改變,也不干涉或造作任何事。只是呼吸、覺知、開放,開闊的、放鬆的、清楚的。」
我們就那樣坐了一段時間。寂止狀態統御著一切,當然,我大腦裡的內容除外。我在煩惱輪迴的問題,輪迴就是由受制約的存有、苦惱與迷惑所構成的一般世俗界。當我只是靜靜地坐著,而沒有其他問題或責任時,是什麼導致我產生存在性焦慮與受到禁錮的感受呢?正是我那一顆狂亂、未馴服、容易分心又東跳西跳的猴子心!
堪布仁波切要求我們睜開眼睛,繼續禪修。我強烈覺察到有位美妙的女子在碰我的膝蓋,或者應該說是我在碰她的膝蓋?(用我的意識,也用我的膝蓋)這種接觸激發我產生了進一步的念頭與幻想,我就是無法讓自己那顆猴子般的心安靜下來!
接著,堪布仁波切打破了我的幻想,說:「現在,再次閉上你的眼睛,開始一起同步呼吸。吸氣……吐氣,慢慢地吸氣,慢慢地吐氣,不是深呼吸或憋氣,而是自然而正常地吸氣……吐氣。」他不想要我們放太多注意力在吸氣上,而將它看得比吐氣還要重要,其實它們都是一樣的。「吸氣……吐氣,觀察這些微弱的氣息,讓這平常呼吸的起起伏伏安頓下來。警醒地觀察,心要警覺留意,並且處於當下,讓清明之境從你的內在現起。」
因此,我吸氣、吐氣,吸氣、吐氣,我的呼吸維持著一個美妙的韻律,猶如一場溫和的華爾滋。一呼、一吸,中間毫無阻礙——順暢流動。漸漸地,我注意到我們就如同一個團隊,全部都毫不費力地、非常自然地一起呼吸著,幾乎是合一的狀態。我的太陽神經叢部位散發出顫動的能量,呈放射狀一出、一進,彷彿在微細的「氣」的層面上反覆擴張、收縮。我感覺自己像個宇宙氣球或風箱,由一種超越我自己之外的力量所控制,它或許是更高的力量,又或許是更深層的力量。我覺得自己無限擴大、膨脹,然後又無限縮小、抽空。我那分歧散亂的心與分別的概念性思惟,完全地融入當下的狀態,恰恰如其所是。
包括時間與心在內的萬事萬物,似乎都停止了。我是無限的,在禪堂那一方神聖的空間裡,內在似乎遠遠比外在廣闊許多。那就是傳說中閃爍著「空」之光芒的水晶大教堂嗎?那就是在珍珠做成的清真寺中的隱祕壁龕內,被神祕主義者所傳頌的神聖蠟燭嗎?
一段時間之後,堪布仁波切給了我們一些十分有力的開示,便引導我們進一步深入這個靜觀過程,進入這份光明朗朗的當下存在、至樂與開闊的清明之境。一切分離的部分都在實相的光明下,在無根基亦無邊際的境界之中,完全融合在一起,就如同一場母子會。他敦促我們:「享受這個純粹存在的本然狀態──光明熾盛,當下這一刻,或是你認為自己所處的任何狀態,這樣即可。唉瑪吙(藏Emaho)!就在這裡!妙哉!」
在那一刻之後,一切都變得和之前不一樣了。禪堂中不再有任何存在體,也沒有一個人坐在我的座位上,只有純粹的「在」(being)本身。我體驗到了《楞嚴經》(Surangama Sutra)所說的:「事物並非如它們表面所是的樣子,亦非其他樣子。」彷彿我進入了一場夢境、一場幻覺,或是由「上天」執導的一部電影之中。這是真正的交互禪──超越自他二分之對立與分別的共通靈性。
我想要繼續談論那個究竟超越的至樂狀態,然而每個經驗都像一個夢,或一首歌、一個童年,總有結束的時候。銅鑼聲響了,表示這段禪修圓滿結束。我注意到,由各種形相與眼中所見構成的慣性框架(其中的自、他為分離的不同實體)開始重新現前、接合,最終都成為合理的。我突然領悟到自己依然坐在那裡,一個問題浮現心中:「禪修已經結束了,現在我該做什麼呢?……」或者,「它真的結束了嗎?這個超越完美與不完美之對立性的原初清淨狀態,它為什麼要結束?」「我可以和萬事萬物進行交互禪嗎?有何不可呢?」
我幾乎回到了剛開始的狀態,不過卻不是完全如此。「我」事實上是可以呼吸、微笑、欣賞我面前與周遭的朋友和同學,甚至站起來,用自己的雙腳走出禪堂。「我可以說話嗎?」由於我們還在繼續進行禁語的閉關,所以有好幾天的時間我也不知道是否可以。
戶外,陽光閃耀。我聽見了山毛櫸之間的呼呼風聲,我在院子裡來回走動了幾次,好讓雙腳恢復腳踏實地的知覺,然後便返回那間狹小空蕩的僧房,僧房門上纏繞著生長了三年的葡萄藤,上方還有擋雨的格子木棚架。一切似乎一如我上次離開的時候,不過我不能完全確定。很久以前,「我」已不復存在,而現在的我必須繼續生活,彷彿它是真的一般。
幾個星期之後,我告訴堪布仁波切我的體悟,他不斷地大笑,只說了一句:「一場好夢!」為了回應我充滿疑惑的表情和顯然想聽到更多評語的態度,他和藹地補充了一句:「美國男孩,非常好,很好。現在喝杯茶吧!」
你無須花上幾年的時間從事禁語的閉關修行或放棄正職,才能修習交互禪。我已經不再過著嚴格的僧侶生活,但是每一天的每一刻,我都在運用我在那座莊嚴的寺院所學到的一切,在那裡,在林間的空地上聆聽雨滴敲打屋頂的聲音,都是彷若靜心禪修般的愉快經驗。
現在,喝杯茶吧!點一份熱夠,讓它與一切合一吧!(make it one with everything)因為如果我們無法在生活每個最基本的細節之中找到覺悟、自由、自主、神性與至樂,那麼,世界上所有的儀式、聖禮、祈禱、唱誦、瑜伽體位法、上師、朝聖之旅等等,都會是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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