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緒論
二○一四年春夏期間,全球各地民眾心中夾雜著憂慮、驚駭、沈迷、同情,還有不少人滿懷恐懼,眼睜睜看著伊波拉病毒爆發疫情,席捲西非,肆虐三個遭逢苦難的國家──幾內亞、賴比瑞亞和獅子山共和國──接著就在眾人驚恐聲中,搭機一躍侵入奈及利亞。疫病悶燃數月,奪走幾十條人命,接著在同年八月間爆出烈燄,開始逐月累積數以百計死亡病患。到那時候情勢已經明朗,這次伊波拉爆發是這種古怪令人束手無策的疾病,歷來最嚴重的一場大流行。二○一四年爆發情節帶有一種恐怖的吸引力,足以和同期間發生在敘利亞、烏克蘭和加薩走廊的世界大事爭搶頭條版面。
不過伊波拉爆發和政治、戰爭等悲慘現實非常不同:它更難以言喻、更令人心驚。伊波拉病毒我們瞧不見,只能透過電子顯微鏡,或者藉由致病作用間接觀察。它不講人情,不理政治。它看來就像《聖經》〈出埃及記〉卷中寫的埃及第十災──死亡天使降下的災殃。
最後各種印象會讓人誤解。伊波拉不是死亡天使;它很神祕難解,卻不是超自然的。它只是種病毒──儘管待在其他地方時毫不顯眼,然而一旦進入人體,這種病毒往往就會造成恐怖破壞。
每種新興傳染病剛開始時都化身一段神祕故事,伊波拉病毒症也不例外。神祕情節包含數端。為什麼突然爆發慘禍,帶來死亡,禍首是誰?倘若是種病毒,那是哪種病毒?科學界見過類似這樣的病毒嗎?它是哪裡來的?所有病毒都必須待在生物體內,它才有辦法複製並存活下來,所以……是哪種生物?還有它是怎樣從那種生物搬進人類體內?新的病毒控制得了嗎?它能不能和藥物療法或疫苗對抗?我們遏止得了它嗎?還是說,這次爆發就要發展成「下一場大禍(Next Big One)」,釀成慘烈大流行,還注定要席捲全球,殺死相當比例的世界人口,猶如十四世紀的黑死病或一九一八年的流感大禍?疾病科學家和公共衛生官員毅然投入調查,有如現實世界版的《失蹤人口檔案》、《偵探馬羅》和《頭號嫌疑犯》等男女探員調兵遣將,一同投入破解這些謎團。就伊波拉案例,部分問題已經破解,卻仍留有懸疑之處。
這本小書節錄、改寫自我的二○一二年《Spillover》一書(編按:中文版將由漫遊者文化出版),更增添了若干材料──還把新近肆虐剛果民主共和國的另一場獨立爆發案例納入篇幅──期能秉持更廣闊背景脈絡來審視二○一四年這次西非爆發事件,來理解箇中謎團並提出部分解答。我在這裡提出的觀點,只是從局部視角來管窺伊波拉的歷史和科學,其中也帶了些許一己之見,這些見識出自我親身前往伊波拉棲地不怎麼深入的遊歷體驗,也源自我在那片森林有緣結識兩名男子,聽他們如何目睹病毒痛下殺手,害死他們的朋友和摯愛親人。(這裡要清楚交代:我本人從來不曾遭受那種慘痛的人生經歷,當時我前往西非,也不是為了觀察或報導眼前這次爆發。)本書我也納入了馬堡病毒症療法,這有兩個理由:因為馬堡病毒和伊波拉病毒的關係相當密切,同樣隸屬線狀病毒科(filovirus family),也因為有關伊波拉病毒的某些重要未解疑點,就馬堡病毒方面則已經解答了(請見後續篇幅),由此或可推出有關伊波拉本身(仍須審慎看待的)的寶貴見識。
伊波拉病毒症(截至目前為止)大體上都只侵害非洲,儘管它非比尋常,卻也稱不上反常異類。它不過是眾多全球現象當中特別搶眼的一種。
凡事總有個源頭,而在人群猝然現身的古怪新型傳染病,則大半源自非人類動物。這種疾病的起因有可能是種病毒、細菌、原生動物,或者其他某種危險的致病原。那種致病原也許悄悄棲身某種齧齒動物、蝙蝠、鳥、猴子或大猿體內。接著機緣湊巧,從動物藏身處所跨種侵入第一個人類受害者。它有可能在人體找到合宜條件;它有可能勇猛大量複製;它有可能釀成疾病,甚至死亡;同時它還可能從它的第一個受害人向外傳布,繼續侵染別人。這種現象有個花俏的稱法,這是從生態學觀點來研究傳染病的科學家使用的名詞:zoonosis,意思是「人畜共通的動物傳染病」,也就是指由動物感染人類的傳染病。
人畜共通傳染病是個稍微帶點技術性的用語,即使是英語人口,對zoonosis這個單詞多半都感到陌生,不過它能協助釐清豬流感、禽流感、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SARS,是「非典型肺炎」的一種)、西尼羅河熱(West Nile fever)以及新興疾病整體的生物複雜性課題,幫忙解讀全球性流行病的威脅。
俗稱黑死病的淋巴腺鼠疫(bubonic plague)是一種人畜共通的動物傳染病。所有流感毒株都是人畜共通的動物傳染病,其他種種疾病也都屬之,包括:猴痘(monkeypox)、牛結核病(bovine tuberculosis)、萊姆病(Lyme disease)、馬堡病毒症(Marburg virus disease)、狂犬病、漢他病毒肺症候群(Hantavirus Pulmonary Syndrome),還有一種奇特的新病症,稱為立百病毒感染症(Nipah virus infection),這種疾病肆虐馬來西亞,殺害豬隻和養豬戶,還在孟加拉害死飲用椰棗樹漿的民眾(這種汁液有時會遭蝙蝠糞便所含病毒汙染)。
這些疾病各自反映出一種病原體是如何從其他動物跨界侵入人體。這種跨越物種的跳躍現象相當常見,並不稀罕;目前已知的所有傳染病當中,總計約六成左右要麼都經常性跨種跳躍,否則就是最近才在其他動物和我們之間轉移。這當中有些我們都耳熟能詳、散布廣泛──其中尤以狂犬病為甚──然而儘管投入了好幾百年歲月,致力應付它們的影響,任憑國際動員協同努力,試圖根除或控制它們,而且如今對它們如何作用也已經有了相當清楚的科學認識,結果這些疾病卻依然具有駭人的致命能力,奪走數以千計人命。另有些則是新近方才出現,而且莫名其妙只有零星案例,害死幾個病患,或者分在不同地方奪走總計幾百條人命,接著又消失沈寂多年。
這裡舉個反例:天花。天花不是人畜共通傳染病,肇因於天花病毒(variola virus),而且它在自然情況下只感染人類。這點有助於解釋,為什麼世界衛生組織(WHO)發起的全球性根絕天花運動,到一九八○年就大功告成。天花有可能已經絕跡,理由是天花病毒只能在人類(或者受嚴格監管的實驗室動物)體內生存、繁衍,除此之外它無從存活,無處藏身。而人畜共通型病原體能隱藏起來,所以它們才這麼有趣、這麼複雜,又這麼麻煩。當然了,這類病原體並不是刻意躲藏起來。它們棲身在該棲身的地方,該傳染時就傳染,因為這些偶發選擇在過去都對它們很有用,能帶來存活和繁殖的機會。根據冷酷的達爾文式天擇邏輯,演化把偶然性編寫納入策略。
這所有策略當中,最不顯眼的就是潛伏在所謂的儲存宿主(reservoir host)體內。儲存宿主是攜帶病原體的生物,長期庇護這些病原體,不過宿主本身只有極輕微病症或並不發病。當某種疾病似乎消失不見,進入爆發休止期,它的禍根肯定還待在某個地方,是吧?嗯,說不定它完全從地球上消失不見──不過或許不是這樣。說不定它在那整片地區都死光了,得等到東風運勢把它從其他地方帶回來,才會重新出現。也或許它仍然在附近逗留不去,四處潛伏,棲身某種儲存宿主體內。那會是種齧齒類動物?鳥兒?蝴蝶?還是蝙蝠?要想潛藏在儲存宿主體內不讓人察覺,最好是住在生物多樣性很高,生態系統比較不受干擾的地方,那裡比較好躲。反過來講也成立:擾亂生態,疾病就會浮現。搖撼大樹,就會掉下一些東西。逮隻蝙蝠來吃,你也可能同時惹來其他東西;宰隻黑猩猩來給你的家人或你的村子填飽肚皮,誰知道會出現哪種令人駭異的後果。一種病原體從一種宿主轉移到另一種宿主的傳播現象稱為「溢出」(spillover)。
現在你已經掌握了基本概念。這是個起點,接著就請隨本書探究底下所有課題:伊波拉是一種可以由動物傳給人類的人畜共通傳染病。
Reviews
There are no reviews y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