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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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三十分。基榮到了公司,比平時稍微早了點。唯一的職員魏成坤已經先到了。他雖然只有三十出頭,但頭髮幾乎都已經掉光。他說自己從二十多歲開始掉頭髮,大學畢業後,曾在浦項的鋼鐵公司短暫上過班,但很快就辭掉工作,之後輾轉於各個電影學校。他的夢想雖然是當導演,但隨著時間流逝,終究來到了這裡。他為了替以發明為興趣的父親擔保債務,也跟著變成信用不良的人。為了防止銀行扣押薪水,基榮還得另外為他準備現金。
「今天這麼早就來了?」
「嗯。成坤,你平常吃早飯嗎?」
「這個嘛,我努力這麼做。」
「我聽廣播節目說,早飯要吃,頭腦才會轉得快。」
「每天都那麼說。社長,您吃早飯嗎?」
「不吃。」
魏成坤將視線轉向電腦螢幕,大聲說道:
「啊!聽說《綠蔭之下》有些困難。」
「是嗎?那就放棄吧!那個太貴了吧?伯格曼怎麼樣?」
「好像能找到拷貝片,但是沒有適合放映的地方。」
「再打聽看看吧?」
「好啊。」
「其他的怎麼樣?」
「都在順利進行中。今天沒有特別的行程嗎?」
「沒什麼特別的。」
基榮坐到角落裡自己的位子上,按下按鈕,開啟電腦。魏成坤再次把臉轉向電腦,好像在打什麼內容。剛開始的時候,魏成坤的電腦螢幕是朝向基榮能看見的地方,不知從何時起,他將顯示器的方向稍微做了調整,現在只能看到液晶顯示器的背面。但無論是誰,只要和他相處幾天,就能知道他是個無可救藥的A片中毒者。基榮錄用過女職員,但她們只要發現他偷偷在看A片,就會立刻辭職。禿頭的A片中毒者,而且又信用不良,也許他正具備現代年輕女性最討厭的所有條件也未可知。
「就好像有人喜歡收集刀,有人只喜歡搞笑的電影一樣,當然也會有人收集A片,對吧?」
他有一次為自己辯解的時候,基榮默默地表示同意。
「就是嘛!」
基榮不是一個會和別人討論的人。
基榮把視線從他身上收回,小心地打開抽屜。三個空的三十五公釐底片筒在抽屜裡滾動。分明有人動了抽屜,原本立放著的空底片筒是他喜歡使用的圈套。他偷瞄了魏成坤,雖然不無可能,但或許不是他。基榮摸著底片筒,已經是第二次了。在莫斯科美國大使館從事間諜工作的CIA,曾制定所謂「莫斯科守則」,其中有這樣的規定:「一次是巧合,兩次是偶然,三次就是間諜。」那麼,還剩下最後一次。
他使勁用手指壓住太陽穴,頭痛又開始發作了。究竟是誰在夜裡打開抽屜?那裡面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只是一些電影進口業者都會有的文件和文具而已。要不要裝設閉路電視?那或許能防範祕密滲透,但無法找到別人窺探自己的痕跡。如果是專家,一定不會進到裝有閉路電視的房間;如果是小混混,也沒有必要用這種方式來抓。當然也可以偷偷設置針孔攝影機,但經由電波探測,也可迅速被偵測出來裝設與否。不祥的預感暗暗搔著他的鼻尖。
電話鈴響。成坤拿著話筒。
「社長,請您接電話。」
基榮拿起話筒。
「您是金基榮先生嗎?」
「有什麼事?」
「我寄給您一封電子郵件,可是您還沒有確認。」
「您是哪位?」
打電話來的男人停頓了一下。
「我是您安城叔叔的朋友,最近開始做起高利貸生意,如果您的生意急需用錢,請跟我聯絡。」
「什麼?您說您是誰?」
打來電話的人沒再出聲,掛斷了電話。
「喂?喂?」
基榮皺著眉頭,放下話筒。眼前顯示器的背景畫面是喜瑪拉雅的雪山。他焦慮地咬著指甲,一下四處張望,一下又用拳頭輕輕敲打書桌。猶豫了一下之後,他把滑鼠的游標移至Outlook Express的圖示上方。但他再次猶豫,沒有立刻連按兩下。雖然是極小的圖示,但沒有任何人知道從那裡面會跳出什麼來。他終於點擊了兩下,隨著硬碟嗡嗡嗡的運轉聲,電子郵件的程式開啟了。他按下「收件匣」,打開視窗。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秋天釜山電影節上簽約的伊朗電影拷貝本,即將通過釜山海關的消息;還有大學同學會將舉行慈善活動的消息,以及電影代理商介紹幾部版權較便宜之電影的郵件。除此以外,大部分都是垃圾郵件。他仔細察看了數十封電郵的主旨,然後將垃圾郵件一封一封刪除,雖然也可以設定過濾功能,一次刪除郵件,但他並沒有那麼做。後來在看到某一封郵件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了游標。電子郵件的主旨如此寫著:「(廣告)信用卡付款,上班族、公務員,不需擔保,立即貸款。」
他環顧四周。成坤剛好要從位子上起身,與他四目相對。
「需要什麼嗎?」
「不用。」
「要不要喝杯咖啡?」
「有沒有煮好的?」
「沒有。要不要我去煮?」
「那麻煩給我一杯。」
成坤哼著歌去煮咖啡的時候,他打開了那封高利貸業者的廣告郵件。一打開郵件,各種字體花俏、顏色繽紛的廣告文句閃爍不已。他仔細讀完郵件後,看到「如果您需要貸款估價,請按這裡。」的句子,於是按下另外用紅色標示的「這裡」,新的視窗隨之開啟,在那裡又按下一個單字,又出現一個視窗……如此反覆幾次,他終於接近目標。來到最後一個階段的時候,他又再次環視周圍。咖啡機正嘶嘶地噴出最後的熱氣,成坤抽出咖啡壺,拿著杯子走向基榮。基榮悄悄將電腦畫面轉換為google首頁。
「請喝咖啡吧!」
成坤將馬克杯放在桌上,斟上咖啡。
「謝謝,啊!那部伊朗電影即將要通關了。」
「啊!太好了,那部片進來以後,又要開始忙了。」
「應該是吧。」
基榮確認成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後,再次打開Outlook,他將之前開啟的視窗全部關掉,只留下最後一個視窗,最具決定性的訊息終於出現。
章魚陶罐啊
做著虛無的夢
夏天的月亮高掛在天上
基榮嚥了口唾液。與其說是真的唾液,還不如說他是把「嚥了口唾液」這幾個字的音節,一個接一個吞進喉嚨裡更為恰當。他將滑鼠旁邊即將涼掉的咖啡一飲而盡。如果他沒記錯,這個俳句絕對就是四號命令的暗號。他轉身從書架上抽出民音社《世界詩人選》第五十三卷,第六十七頁裡正收錄著那首松尾芭蕉的俳句。他的手掌心開始冒汗。他將拳頭握緊後又鬆開,藉以消除緊張。「六十七」減掉自己的出生年「六十三」,答案是四。雖然二十年來從未接到過,這個四號命令此刻卻不容置疑。
這首俳句還附有題為「夜宿明石」的序文。明石是以捕獲章魚知名的地方,漁夫利用章魚喜歡洞穴的習性,每到夜晚就將陶罐放進海裡,早上再把罐子拉上來,以此捕獲章魚。章魚在那裡面做著生命中最後一場夢。
基榮翻閱著詩集。八○年代,隸屬三十五號室的李相赫重新發現了利用詩和書籍做古典暗號的效果。根本不需要亂數表和短波收音機,只要有幾本書和背誦能力就足夠了。符合四號命令的詩有好幾首,有帕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的情詩,還有卡里.紀伯倫(Khalil Gibran)的箴言。其中,那首俳句因為命令的意義和詩句本來的意思相近,反而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是的,那首松尾芭蕉的俳句如同一次方程式般,正確對應著四號命令。基榮手上的十七世紀托鉢僧俳句,有如走過巨大沙漠後的駱駝,乾癟而瘦弱,豐富的韻味消失了,僅存一個意思:
「結束一切,立即回歸。此命令不會撤銷。」
他一直以為這個命令在他有生之年不會下達。不,不只這個命令。他一直相信所有命令都會永遠推延,但是竟然出現了。至於是誰?為什麼?為何偏偏在現在下達這個命令,他毫無頭緒。他用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整理思緒。李相赫遭到整肅以後,在過去十年間,沒有任何人下命令;幾乎所有李相赫布下的組織都被裁撤得支離破碎,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不,應說是避開彼此,僅謀求自己的生存。
也許這是失誤或誰的惡作劇也說不定。也有可能是原本要發給別的傢伙,可是因為某人的失誤而發給自己;或者原本想以後才下令的,可是卻提早發出來了。不,剛才打電話來的人分明說出我的名字,李相赫是不是又回到一三○聯絡所?所以開始要恢復過去自己布下的組織?基榮陷入了極度的混亂,彷彿成了一早醒來發現昨夜的夢境成為現實、因而懷疑起那場夢境真實性的人。為了得知命令的細節,例如何時、經由何處、如何回歸等事,還需要進行幾個步驟,但他反而從位子上起身。他想出去外面,腳卻被置放於走道的塑膠垃圾桶給絆了一下。垃圾桶傾倒,發出嘈雜的聲響。垃圾桶放在那裡已經好多年了,但他從未撞到過。裡頭的紙杯和衛生紙散落一地。成坤從位子上站起來。
「啊,還好吧?」
「嗯,還好。」
他把垃圾桶再次放好,想收拾垃圾,右手食指卻被柳橙汁鋁罐的拉環劃破。他臉色一沉,突然猛地站起來,大力踢垃圾桶。桶子飛得老遠,哐的一聲撞到桌側。
「幹!怎麼會有這些東西?」
成坤嚇了一跳。
「有受傷嗎?」
他平撫自己急促的呼吸,把劃傷的食指放進嘴裡。
「成坤,對不起。」
「……我來整理吧!」
成坤看了看他的眼神,拿過垃圾桶,把垃圾裝進去。他靜靜地站著,俯視成坤清理地面。頭痛又再次嚴重復發,他完全想不起來該做什麼。基榮在某一瞬間也忘記了自己原本要外出的事實,再次坐回位子上,然後拿起電話撥號,但是只傳來手機關機、請稍後再撥的留言。基榮思索片刻,走出辦公室,然後用手機打電話。
「喂?啊,是教務處嗎?我想找蘇智賢老師。啊,是,她在上課,什麼時候下課呢?欸,是的,我是學生家長,我想和她討論一下孩子的問題……我知道了,請您留一下便條紙,我是金賢美的爸爸。是,是,請轉告她,我十點會去見她……謝謝!」
他看看手錶,整理好弄亂的衣服。他走了幾步,雖然有點暈眩,但隨即恢復正常。遠處隱約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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