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摘錄
冬之夢
II
話說他那些冬之夢到底是美妙幻夢或痴心妄想,會在什麼時候發作,當然都沒有不變的規則可循,唯有夢的內容始終不變。幾年後德克斯特會因為他的冬之夢而放棄州立大學的商學院課程(儘管他父親這時已經很有錢,大可以幫他出學費),反而吃力不討好地選擇東岸一家歷史更悠久且更有名的大學,就讀期間常因生活費短缺而困擾不已。不過,可別因為他的冬之夢一開始是因為對於財富懷抱著某些夢想,就誤以為德克斯特只是個勢利眼的小伙子。的確,他並不只是想要與那些自帶光芒的有錢人為伍,也不想只是盯著有錢人身上與身邊那些亮晶晶的東西:他想要自己擁有那些亮晶晶的東西。只要是最好的東西,他就想要擁有,但卻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有時候他就是會遇上一些挫折與不順,搞不清楚箇中緣由。這個故事所要講述的並非他的全部人生,而只是他眾多挫折的其中一次。
他如願賺到錢。對此眾人都大吃一驚。大學畢業後他到黑熊湖地區某個城市去定居,城裡住了很多會去湖畔度假的有錢人。他才在那裡住了差不多兩年,年僅二十三,卻已經常有當地人說:「我們這裡有個年輕人啊……」。他身邊有很多富家子,有些是不顧風險炒債券,也有人用祖產進行短線投資,還有人苦讀二十四卷的「喬治.華盛頓商學課程」,但只有德克斯特憑藉著大學學歷與三寸不爛之舌借到兩千美元 ,用來購買一家洗衣店的股份。
德克斯特入股時那家洗衣店的規模還小,但是德克斯特學會了英格蘭人清洗高級羊毛高爾夫球長統襪、卻不會讓球襪縮水的絕技,不到一年內那些穿著高爾夫燈籠褲的貴客都成為他的主顧。男士們堅持把雪特蘭長統襪跟毛衣都送到他的洗衣店去,就像他們都堅持雇用能夠幫忙把球找回來的桿弟一樣。不久後,他也幫他們的老婆洗起了貼身衣褲──緊接著就在城裡的五個不同地區都開起了分店。還不到二十七歲,德克斯特已經成為當地最大連鎖洗衣店的老闆,然後他就把事業賣掉,前往紐約發展。不過,他在紐約的事蹟是後話了,我所講的這則故事發生在他第一次賺大錢的時候。
他二十三歲時有許多銀髮男士很欣賞他,老是稱讚他「小子,你好樣的」──其中一位是哈特先生,給了他雪莉島高爾夫球俱樂部的貴賓卡去度週末。於是某天下午他在登記處簽了名,跟著哈特先生、山伍先生與T. A. 海德瑞克先生一行四人結伴去打了一場高爾夫球。有必要告訴哈特先生說自己曾在同樣的球道上幫他扛過球袋,就算閉著眼睛也能對球場裡的所有沙坑與溝渠如數家珍嗎?德克斯特覺得沒必要,但他意識到自己不由自主盯著跟在他們後面的那四個桿弟,從桿弟們的神情與一舉一動找到他當年的影子。若果真能找到,那麼或許可以縮減他過去與現在之間的巨大鴻溝。
那真是奇妙的一天,對於眼下的情景他老是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儘管那感覺總是稍縱即逝。有時候,前一刻德克斯特會覺得自己不該如此僭越,闖入有錢人的世界,但下一刻卻覺得自己與海德瑞克先生相較不知道有趣幾百倍,球技也遠遠超過人老技衰的他,一股強烈的優越感也油然而生。
接著,因為哈特先生在第十五棟的果嶺附近掉了顆球,一件大事就這樣發生了。他們在深草區的濃密草叢裡找那顆球,聽見有人從後方的小丘上大喊一聲「前面小心!」找球的他們都馬上轉身,只見一顆新的小白球突然從那小丘射過來,不偏不倚擊中T. A. 海德瑞克先生的肚子。
「天啊!」T. A. 海德瑞克先生一聲慘叫:「俱樂部應該禁止這些瘋女人進來打球。她們真是越來越誇張。」
有人走上小丘,只看得到她的頭,聽得見她的聲音:
「我們可以過去嗎?」
「妳的球打到我的肚子!」T. A. 海德瑞克先生對她咆哮。
「是喔?不好意思,可是我有大喊『前面小心』啊!」那位女孩朝一眾男士走過來說。
她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把每位男士都打量了一下──接著盯著球道找球。
「難道我把球打進深草區了嗎?」
究竟是天真爛漫或者性情乖戾她才會把受害者撇在一邊,在這當下無法斷定。但過了不久,答案就揭曉了:一看到球伴走上果嶺,她就興奮地大喊:
「我在這!要不是打到東西,我剛剛那球就上果嶺了欸。」
她拿著五號球桿擺好架式,這一球的距離比較短,德克斯特在一旁盯著。她身穿藍色條紋棉質洋裝,領口和肩膀的白色滾邊讓她的古銅膚色看來更顯眼。當年十一歲時她曾經因為身形單薄,一舉一動都很誇張,以至於熱情的眼神與往下撇的嘴角看來顯得有點好笑,但那種氣質已經消失無蹤。如今她可說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美到令人屏息。她雙頰的膚色像圖畫上的顏色那樣濃淡適中──不是那種「濃豔」的顏色,而是比那種濃烈多變的溫潤顏色更淡一點,淡到好似隨時會消逝退散。這種臉頰膚色搭配一雙紅唇所展現出來的活力,讓人持續感受到某種多變又強烈的生動氣質,充滿熱情與生命力,能夠稍稍抵銷這種力量的,唯有她那飽滿明眸所散發出來的哀傷氣息。
她沒有耐著性子瞄準,而且打來也不是真的很有興趣,因此把球打進果嶺另一側的沙坑裡。她擠出一抹稍縱即逝的微笑,漫不經心地說了聲「謝謝你們!」就往那沙坑走去。
因為她在前面打球,到了下一洞的開球區,他們必須稍等片刻。「那個茱蒂.瓊斯喔!」此時海德瑞克先生說:「哼!她爸媽就該把她翻過身來打屁股,好好教訓個半年,然後把她嫁給某個老古板的騎兵隊隊長。」
「天啊!她長得可真美!」年紀才三十出頭的山伍先生說。
「臭美啦!」海德瑞克先生不屑地說:「她看起來總是一副希望有人親她的模樣!像個母牛似的,一雙大眼老是盯著城裡的每隻小公牛!」
海德瑞克先生的意思,恐怕不是指她充滿母性本能。
「要是她肯好好練球,應該可以把高爾夫打得不錯。」山伍先生說。
「她的姿勢不對勁。」海德瑞克先生嚴肅地說。
「但體型不錯。」山伍先生說。
「謝天謝地,她擊球的速度沒那麼強勁。」哈特先生說,一邊對德克斯特眨眼。
後來到傍晚之際,陽光彷彿雜亂的金色圓圈中夾雜著充滿變化的湛藍深紅,太陽西下後只留下中西部那乾爽而颯颯作響的夏夜。德克斯特在高爾夫俱樂部的門廊上眺望水面,只見輕風吹出一圈圈工整的漣漪,在穫月下彷彿銀白色糖漿。接著,月亮彷彿變得沉默不語,只剩湖水變得如此清澈白淨,四下一片靜悄悄。德克斯特換上泳衣,往外游到最遠的浮台上,然後全身溼答答地爬上包覆著帆布的跳水板。他在跳水板上伸展身體,身上的水不斷滴在潮濕的帆布上。
此時有一條魚躍出水面,一顆閃耀星星高掛的夜空下,只見大湖邊的燈光微微閃爍著。遠處一片漆黑的半島傳來鋼琴樂音,有人演奏著去年與前幾年夏天的歌曲,都是來自《請──請》(Chin―Chin)、《盧森堡伯爵》(The Count of Luxemburg)與《中看不重用的士兵》(The Chocolate Soldier)等輕歌劇的作品。因為這種從水面上傳來的鋼琴聲總是令德克斯特覺得悅耳動人,他就這樣靜靜躺著聆聽,一動也不動。
在那片刻,鋼琴奏起了一首歡愉輕快的樂曲,是五年前德克斯特才大二時聽過的。曾有人在大學的舞會上演奏那首曲子,只不過當時他沒有閒情逸致也花不起那個錢去參加舞會,只是站在體育館外面側耳傾聽著。樂音激發他狂喜的心緒,此時他就帶著那種情緒好好思考著自己的人生已經來到什麼境界。他對自己真是滿意極了,就這麼一次感到自己的人生實在是遊刃有餘,成為一個自帶光芒的風流人物,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樣的狀態是否能永久保持下去。
突然間,一個低矮的長方形物體從雪莉島的暗處往外開進湖裡,原來是一艘競賽用的快艇,激烈的聲響在湖面迴盪著。快艇在所經之處留下V字型白色長條水紋,沒過多久就開到德克斯特身邊,激越清脆的琴音隨即淹沒在水花四濺的嗡嗡鳴響中。德克斯特用雙臂撐起身體,他意識到有個人站在快艇方向盤後面,一雙黑色眼睛與他四目相交,中間隔著越拉越長的水面──那快艇隨即消聲匿跡,只在湖心留下一大圈雜亂的水波,持續蕩漾著。同樣奇特的是,其中一圈水波就此平息下來,但又有另一圈往後朝浮台傳過來。
「你是哪位?」她把引擎關掉,高聲詢問。她已經靠得非常近,德克斯特能看見她身上穿的顯然是一件連身泳衣。
浮台被船頭碰到後,隨即猛烈震動一下,德克斯特的身子往她踉蹌而去。他們倆認出了彼此,只是此刻兩人對彼此抱持著不同心情。
「你是今天下午我們遇到的那幾位男士之一吧?」她問道。
他說,我是。
「好喔,那你會開快艇嗎?希望你能幫我開,這樣我才讓你拉著我在後面衝浪。我叫做茱蒂.瓊斯」──她擠出一抹不自然的微笑;儘管她已經盡量抽動嘴邊的肌肉,卻變成要笑不笑的表情,但看來不怎麼醜,反而很漂亮──「我住在島上,在那間房子,有個男人正在那裡面等我。剛剛他開車來找我,我馬上把快艇開出碼頭,因為他說我是他的夢中情人。」
又有魚躍出水面,那顆閃耀星星仍高掛在夜空,大湖邊的燈光也還是微微閃爍著。德克斯特坐在旁邊,由茱蒂.瓊斯教他怎樣開船。接著她就下水去了,用自由式游往那漂在水上的衝浪板,泳姿優雅美麗。看著她彷彿欣賞樹姿搖曳或海鷗飛翔,怎樣也看不膩。在幽暗的銀白色漣漪之間,她那兩條被曬傷的淡褐色手臂看來如此顯眼,手肘先浮出水面,然後前臂朝後往水面打下去,湖水馬上跟著嘩啦啦落下,接著繼續把手臂往前伸,打在水面上,水往兩邊讓出一條水道。
他們往湖心移動,德克斯特轉身一看,只見她正跪在衝浪板的後端,板子的前端往上翹。
「開快一點!」她大聲說:「把速度開到最快!」
他乖乖聽命,把控制油門的桿子往前推,白色水花被激得往上噴在船頭。等到他再度轉頭回望,只見茱蒂已經站在快速往前衝的板子上,雙臂打開,高舉在兩側,雙遠眺望著明月。
「真冷啊!」她大聲說:「你叫什麼名字?」
他說德克斯特.葛林。
「那你明天去我那裡吃晚餐好嗎?」
德克斯特的心像快艇的螺旋槳般轉個不停。雖說茱蒂只是隨口一說,但就像上次那樣,他的人生方向又因為她的一句話而改變了。
III
到了隔天晚餐時間。茱蒂.瓊斯還沒下樓,德克斯特在那柔和深邃又充滿夏意的大廳裡面等她,往外走出去還有個陽光屋,他想像著那些曾經愛過茱蒂的男人。他知道他們是哪一類人:當年他初入大學時就見識過不少,他們都是從那些頗負名望的預備學校畢業,衣著風格優雅,從身上的古銅膚色不難想像他們的暑假都過得很健康。他也知道自己比那些公子哥更優秀,至少就某方面而言。他們來自古老的望族,而他則是比較新,比較強。不過,儘管他自己是這麼想的,卻還是希望自己的子孫能像他們那樣有個富爺爺、富爸爸,也承認自己終究只是在子孫的血脈裡留下了一些粗獷、強悍的元素。
如今,他早就跟那些公子哥一樣穿得起上好材質的衣褲,而且他也知道哪些人是全美國最頂尖的裁縫,今晚他一身的行頭就是全部由他們精心剪裁縫製的。歷經大學四年的洗禮,他也養成了母校校友特有的含蓄風格,與其他學校的畢業生截然不同。他知道那種獨樹一格的獨特調性對自己很有價值,所以就接受其潛移默化。他知道如果想要在衣著與儀態方面都表現出隨興寫意的風格,與其說是需要小心翼翼,不如說是需要更多自信,但他還沒那種火候。他寧願把隨興寫意留給後代子孫。她母親在改名前叫做克琳絲莉許。她是來自波希米亞地區的農家女孩,講的英文終其一生都不純正。身為這種母親的兒子,他最好還是小心遵循既有的言行模式。
七點過後不久茱蒂.瓊斯才下樓。她身穿一襲藍色絲質便服,而只因她沒有更為精心打扮自己,一開始還讓德克斯特有點失望。在短暫寒暄過後,失望的感覺甚至還加強了,因為她走到管家的食品儲藏室前,把門推開後對裡面喊道:「瑪莎,可以上晚餐了。」原本他以為會是管家出來宣布要開飯了,而且茱蒂會先招待他喝杯雞尾酒。不過,接著他們倆就肩並肩坐在沙發上四目相交,那些小小的失望心緒也就煙消雲散了。
「我爸媽今晚不在。」她若有所思地說。
最後一次見到她父親的情景,對於德克斯特來講還是歷歷在目,他很高興茱蒂的爸媽今晚不在,因為他們可能會探詢他的身世。他出生在北邊八十公里處,故鄉是個叫做奇博的明尼蘇達州農村。他在自我介紹時,總是說自己來自奇博而非黑熊村。只要是位於沒那麼容易見到的遠處,來自鄉間的小鎮農村其實沒什麼不好──如果太接近黑熊湖這種到處都是時尚人士的度假區,不免遭到鄙視。
因為過去兩年內茱蒂常去德克斯特讀的大學,他們就聊起了那間學校,還聊起了學校附近那個有許多居民會來雪莉島度假的城市,茱蒂還問他隔天是否會離開島上,回去城裡打理他那些生意興隆的洗衣店。
吃晚餐時茱蒂突然變得悶悶不樂,這讓德克斯特有點不知所措。她的嗓音變得嘶啞,偶爾還鬧起了小脾氣,為此他覺得有點憂心。無論她對什麼露出微笑──對著德克斯特、對著那一道雞肝,或者不為什麼而微笑,總之她並不是因為開心,甚至不是因為有什麼好笑的才笑出來。這讓他有點心煩意亂。等到她的紅唇尾端往下微微一噘,與其說那是微笑,不如說是發送出可以接吻的訊號。
接著到了餐後,茱蒂帶著德克斯特走進昏暗的陽光房,刻意轉換一下氣氛。
「你介意我稍微哭一下下嗎?」她說。
他急著答道:「恐怕是我這個人太無聊了。」
「你才不無聊。我喜歡你。只不過今天下午我過得很糟。我對某位男士還蠻有好感的,沒想到今天下午他竟然對我說他其實是個窮鬼,你說這不是晴天霹靂嗎?先前他壓根沒暗示過我啊。你會覺得我這樣很俗氣嗎?」
「也許先前他只是沒有勇氣跟妳說。」
「應該就是吧。」她回答道:「他一開始就不該那樣。你懂嗎?如果我先前就知道他很窮──我也喜歡過很多窮人啊!甚至全心全意想要嫁給他們。不過,這次我是真的毫無防備,而且就算我對他的好感再怎樣強烈,也經不起這樣的衝擊。這就好像一對情侶都已經訂婚了,女方才突然跟未婚夫坦承自己是個寡婦。男方不見得會對寡婦有意見,只不過──」
「如果我們要開始,就好好開始吧。」她話鋒一轉,突然說道:「你能說說自己的身世嗎?」
德克斯特猶豫了一下,隨即答道:
「我就是我,是個無名小卒。至於我的事業,主要還是取決於未來的發展。」
「你窮嗎?」
「不窮。」他坦誠以對:「在這中西部的北邊,我可能是所有同年男子中收入最高的。我知道這麼說可能有點討人厭,但既然妳希望我能跟妳好好開始,我就只能這麼說了。」
他們沉默片刻。接著茱蒂微笑了起來,嘴角往下垂,身體幾乎無法察覺地晃了一下,離德克斯特近了一點,抬頭用一雙巧目凝望他。德克斯特有種喉嚨鯁住的感覺,只能屏息等待人生實驗的到來,實驗結果會怎樣可說是神祕而無法預測的,因為一切都取決於他們倆的嘴唇將如何交合。接著他看見──看見茱蒂對他發送出興奮的情緒,她吻得如此濃烈、如此投入,而儘管這一陣親吻不帶任何承諾,卻也令人心滿意足。一池春水在他內心攪動翻騰,只不過油然而生的不是那種持續的渴望,而是難以遏制的放縱,吻了之後還想再吻……他像個獲得熱吻施捨的窮人,一旦嘗到甜頭,就再也毫無保留了。
才幾個小時過後他就已經確定自己的心意:沒錯,自從他還是那個心高氣傲,對人生滿懷渴望的小男孩,他就想要擁有茱蒂.瓊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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