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連載
第十四章
為什麼年紀愈大,時間過得愈快? ——心理時間的祕密
天色已沉,臨近深夜,恩斯特.君格(Ernst Jünger, 1842─1910)坐在書房裡,正在寫一本關於時 間的書:《沙漏之書》(Das Sanduhrbuch)。他的桌前擺著一個古代的計時器——沙漏,這是亡友瓦 倫丁納(Klaus Valentiner)送給他的禮物。二次大戰期間,瓦倫丁納在俄羅斯失蹤了。這個熟鐵製成的 沙漏,頸口已經磨成乳白色,顯然用了非常多次。君格看著柔細的沙子從上面的球體無聲無息漏下, 在下面的球體中逐漸堆成一座小丘。
這可不是讓人感到欣慰的念頭,他自忖,儘管時間在緩慢流逝卻又延綿不止。上方消失的沙子在 下方累積成新的一堆;只需簡單地動一動手,把沙漏倒過來,又能累積一段可使用時間。但是無論重 複多少次,其實時間過得越來越快了。因為沙漏裡的沙粒相互摩擦,變得越來越光滑,直到幾乎不帶 摩擦地從一個球體流到另一個球體;沙漏頸部的漏孔也因沙子摩擦而逐漸變寬。沙漏用得越舊,沙子 便漏得越快;不知不覺中,沙漏所計的時辰越來越短。這個不甚完美的計時器有個隱喻:「對人類來 說也是如此,年復一年,時間過得越來越快;而人類自身的生命,也日益只剩下往事烙下的印象,直 到生命終結。」
《沙漏之書》於一九五四年問世。恩斯特.君格著手寫這本書時已年屆六十,那種隨著年齡越 大、時間似乎也過得越快的感覺,他一定感同身受,再熟悉不過。這是一種讓歲月縮短的加速度形 式。一旦過了四十歲、五十歲,就感覺日子越過越快,不再像十五歲或二十歲時那樣了。這個神祕的 加速度隱藏了第二個謎,也就是威廉.詹姆斯於一八九○年在他的著作《心理學原理》(Principles of Psychology)中提出的問題:分分秒秒、日日夜夜看似一如往常,然而何以一年過得比一年更快呢?
對於時間的加速度問題,用比喻來說明更容易理解。作家赫瑞特.克羅爾在《弗里斯蘭人不要哭 泣》(Een Fries huilt niet)一書中寫道,「時間就是在我們指間把弄的一小串鏈子」。只是,為什麼這 串鏈子會在我們指頭上轉得越來越快呢?另一方面,量化的答案也不能讓人非常滿意。法國哲學家保 羅.珍妮特(Paul Janet, 1823─1899)在一八七七年指出,某人生命中一段時期的表觀長度與此人的壽 命有關。對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過一年就是他小小年紀的十分之一……而對一個五十歲的人來說, 一年只是他生命中的五十分之一。威廉.詹姆斯把這個「規律」看作主觀上對於時間加速度的描述, 而不是解釋。他是對的。他自己將歲月看似縮短的現象做了如下歸結:
“記憶的內容千篇一律,回首往事也隨之簡化。青少年時期,我們每天、每時每刻可能都有嶄新的 經歷,不管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我們對這些經歷有著深刻的理解,當時的記性也特別好。關於那個 時期的回憶,猶如一段驚險有趣的旅行,繽紛繁複而歷久不衰。但是隨著時光飛逝,我們的經歷難以 察覺地逐漸轉變為習慣性的例行程序,每個日子、每個星期因此褪色,在回憶中僅是無數個時間單 位,歲月也就空洞無物了。”
這種解釋將記憶置於我們對時間體驗的中心位置。心理時鐘上的分分秒秒,伴隨著回憶流逝。這 個時鐘的周期和節拍也是由記憶「加工製造」出來的。生命加速的體驗是眾多時間幻覺的一種。有些 體驗關乎分分秒秒的加速流逝,而另外一些是關於日、月、年,甚至人生更長時期的。但是不管其長 度如何,這些以時鐘或日曆來度量的時間都有以下共同點:將時間體驗與我們意識中發生的事連結在 一起。早在一八八五年,法國哲學家暨心理學家尚.馬利.居友(Jean–Marie Guyau, 1854–1888)就針 對心理因素對主觀時間的影響問題做過不少研究。因肺結核而英年早逝的居友提出了一個關於時間概 念的精闢理論。
影響心理時間的因素
居友年僅二十,便完成一部長達一千頁關於倫理道德歷史研究的巨著。此後的十三年間,他共著 書十本,論文無數,主題廣泛,大多涉及美學、社會學、教育學和宗教等領域。他一生著述頗豐,彷 彿是為了彌補短暫的生命。他最著名的作品是《時間概念之起源》(La genèse de l’idée de temps),該 書於一八九○年出版,也就是他去世兩年後。這本書的內容是基於居友於一八八五年發表在《哲學期 刊》(Revue Philosophique)上的一篇論文,篇幅不過五十多頁,刊印與一般的圖書無異。為紀念居友 逝世一百周年,米雄(John A. Michon)於一九八八年和幾個同事再版了這本書,並加上了評注以及居 友的生平介紹。
一八五四年,居友生於法國的拉瓦爾(Laval)。在他出世的前一年,父親讓.居友(Jean Guyau) 與比他小十三歲的圖勒麗(Augustine Tuillerie)結婚。他們的婚姻並不幸福。「她結婚時,可能不清楚 將會過著地獄般的生活,」米雄寫道。「不過她很快就發現了」。他母親不堪忍受丈夫的虐待,終於 決定離開,帶著三歲大的居友搬到表兄——哲學家傅立葉(Alfred Fouillée, 1838─1912)家裡。
居友的啟蒙教育得自於母親,後來由傅立葉接手。傅立葉鼓勵居友閱讀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和德 國哲學家康德的著作,甚至讓這個年僅十五歲的孩子幫他撰寫關於柏拉圖和蘇格拉底的著作。在居友 十七歲生日那天,也就是剛進入大學時,已經累積了一段繁忙的知識份子生涯了。一八七四年,居友 剛滿二十歲,就受聘為巴黎康德賽特學院(Lycée Condorcet)的哲學講師。
就在受聘為講師的那一年,居友罹患了肺結核。十九世紀不少著名的人物英年早逝,居友就是其 中之一。為了健康,居友決定放棄教書,到氣候較溫和的地方尋求思想的啟迪。他和妻子、母親、傅 立葉一道在法國東南部的普羅旺斯定居。一八八四年,居友夫婦喜得貴子,取名奧古斯丁。深居山 間,遠離了嘈雜的學術環境,居友過了幾年快活的日子,著作豐富。在這期間,他寫下了關於時間概 念一書中最重要的章節。
居友的時間理論中基本的類比是空間,不過不是幾何學上的空間,而是用於透視畫法的空間,也 就是將自身展示給觀察者的空間。關於時間的體驗,是一個「內在光學」(internal optics)的實例。記 憶讓我們對時間體驗發出指令,這與一位畫家利用透視圖對空間發出指令的原理非常相似。記憶在我 們的思想裡是有深度的。我們記憶中的指令一旦被切斷,就像夢境的轉換一樣,我們的時間感也會隨 之消失。居友舉了一個例子:一個學生突然陷入昏睡狀態,但很快就被他心急如焚的朋友喚醒。在短 暫的昏睡期間,那個人夢見自己去了義大利。那些城鎮、人物、紀念碑和個人經歷等一系列圖像在腦海中的紛繁變換,讓他覺得自己做了好幾個小時的夢。 居友總結了幾個影響心理時間的因素。心理時間的長度和速度取決於下列因素:感覺和思想的強度、這兩者之間的交替、數量、接踵出現的速度,以及付諸的注意力程度、將之儲存在記憶裡所花的 工夫,以及喚起的感情和聯想。不過,這些幫助我們理解心理時間的因素,也會讓我們做出錯誤的判 斷。例如,集中精神就像望遠鏡的功能,把細節呈現得非常清晰,造成物體近在眼前的幻覺。居友借 用了英國心理學家蘇利的類比。蘇利在一八八一年出版的著作《幻覺》中這樣表示:綁架或謀殺等轟 動事件,在人們看來會比實際發生的時間更接近現在。當犯人服完刑時,沒有人會相信這項罪行是很 久以前犯下的。
根據我們個人的理解,情感強度也是我們預估時間長度的一個因素。回顧一件讓我們感受深切的 事件,會傾向於低估事件發生距今多久時間。這種幻覺在精神病學中可以找到對應病症。造成心理創 傷的事件,總會不斷出現片段插敘,記憶穿透了心理上的現在,也無法隨心所欲地抹除。居友在書中 寫道,彷彿這種記憶是伴隨時間而行,拒絕從視線中消失。當我們來到溫格恩山(Wengern Alp),總 覺得好像一定得朝少女峰的廣大冰河扔一顆石子,而深度心理創傷與我們當下之間的距離就有如那顆 石子所能穿越之遙。
清晰明確的念頭能夠引發遠近的幻覺,它作用於兩個時間方向上。在等待和期盼中,我們會把目 標事件想像得如此清楚透徹,以至於低估了我們和事件相距的時間長度。在緊張的期待中,可能覺得 時間漫漫無期,但是期待中的事情一旦發生了,時間卻往往如同飛逝而過,相對於之前的漫漫等待, 就會感覺時間加速了。
記憶對時間長度和速度的「改造」,意味著我們可以從當前的經歷中找到過去:
“有幾座地下埋藏著火山灰的城市,曾有更古老的城市存在,埋藏著更為遙遠的過去。居民在舊城 的遺址上建起了新城,於是造就了城市的層層疊疊,街道之下是地下街道,十字路之下是另一層的十 字路,生機勃勃的城市建築在沉睡的城市之上。我們的大腦也一樣,我們現在的生活掩蓋了過去的生 活,只是我們不全然知曉;另外,過去的生活支撐著現在的生活,也是看不見的基礎。如果我們下探 內在的過去,就會徘徊在廢墟中。”
透視圖中的空間關係,也適用於對我們生命中更長時期的估計。如果引起我們注意的事物是處於 開始與結束這兩點之間,則這兩點之間的距離看起來就會比實際距離更長一些;與此極為相似的是, 發生重大事件和變化的一年,看起來會比單調無聊的一年更長。對居友來說,我們回溯某段時間的表 面長度,似乎是由該記憶事件的特殊程度所決定的,例如事件有多鮮明劇烈,這也是為什麼童年歲月 看起來很漫長、老年時光卻很短暫的緣故。居友對此做出如下評論:
“童年時期對時間非常不耐煩,總想揮霍未來的時間,但時間卻是緩緩而行。另外,關於童年的印 象也是深刻鮮活、豐富多彩的,所以那些歲月無論怎麼看都與眾不同。正因為如此,一個年輕人看待 剛過去的一年,就像看待空間中的一連串場景。遠處的後台消失了,在揭開舞台的布幕後方,場景一 個接一個地變換;我們知道一系列的背景已掛起來,準備在適宜的時機登場,映入觀眾眼簾。這些背景是重現過去的畫面;有些畫面已經褪色,變 得模糊不清,使人產生遙遠的距離感;另外一 些則是充當舞台的側幕。我們以這些畫面的視 覺強度和出場順序來把它們分類,我們的記憶 就像舞台管理人員。如此一來,對一個孩子來 說,剛剛過去的新年元旦,就會退到比接下來 發生之事件還遠的地方,而下一個新年元旦看 來還很遙遠,於是這個孩子急切盼望著長大。
相較之下,晚年更像古典劇院裡一成不變 的場景:一個簡單的場地,有時候時間、地點和表演達成真正的一致,一切都集中在最主要的活動, 摒棄此外的一切;還有些時候甚至沒有時間、地點和表演。一周與另一周沒有區別,一月與另一月無 異,生命的單調性在漫漫延伸。這些畫面全都融合為一。於是在想像中,時間被刪減了。願望也是如 此:當我們快走到生命的盡頭時,每年都會感歎:「又一年過去了!這一年我做了什麼?有什麼感 受、經歷或成就?這三百六十五天怎麼可能感覺起來不過才一、兩個月而已?」
如果想要「拉長」時間,有機會的話就得用上千個新鮮的體驗去充實它。例如完成一次充滿刺激 的旅行,為周遭的世界注入生氣,來使自己恢復活力和青春。當你回首往昔,會發現一路走來歷經的 事情和沿途風光已經累積在想像中,你眼中世界的所有片段將排成一列長隊。套個很貼切的形容,這 列長隊就是一條呈現你心中的時間長河。“
居友的英年早逝讓我們不禁為他那句「有機會的話」而唏噓。在生命的最後幾年中,他已經無法 再完成令人興奮的旅行了,至少不是所謂地理上的旅行。有人可能會說居友不只活了三十四年,因為 他在每一個人生轉捩點都更新了自己的內心世界。他幾近沉迷地穿梭於哲學和心理學這兩個截然不同 領域的心靈之旅,必定等同於真正的旅行,具有延伸心智的作用。
一八八八年初,法國和義大利沿海地區因一場地震而造成重大破壞,居友的家也在地震中被毀, 當地居民被迫在潮濕的畜棚裡過了幾個晚上。居友體質虛弱,受不了這種摧殘,因此感染了風寒,身 體狀況明顯惡化。三個月後,居友病逝於耶穌受難日前夕。當時他四歲大的兒子奧古斯丁睡在隔壁房 間。第二天早上,有人告訴他父親遠行去了。
內在光學
居友闡述對時間的看法,是透過內省的觀察而不是透過實驗。也許正因為這樣,他的觀察才如此 具有說服力。對內在世界極敏感的人,知道如何為他人視為芝麻綠豆的事找到合適的心理位置。從字 面上看,內省可能意味著「觀察自己的內心世界」,但是內省其實也包含他人的體驗,因此能夠應用 在自身之外。在這個意義上,小說中對於內省觀察的內心獨白,能夠發人聯想,甚至讓其他文類產生 共鳴。
法國文豪普魯斯特曾在名著《追憶似水年華》的一個章節〈蓋爾芒特家那邊〉(Le Côté de Guermantes)中,對於焦急等待中時間流逝緩慢的深思默想,有幾段極為精湛的描述。在著作中,敘述者剛寫了一封信給他心儀的斯特瑪麗婭小姐(Mme de Stermaria),邀請她共進晚餐,對方說將在當 天晚上八點鐘前答覆他。於是,那個下午時間過得特別慢,彷彿沒有盡頭:
“如果那個下午我別想著她回信的事,或有其他人來訪,時間就會過得很快。當時間在閒聊中度 過,人們就不會計算時間,或真正關注時間,於是時間便消失了,而且當匆匆溜走的時間再度出現、 引起你的注意時,已經離最初的時間點相當久遠了。但如果是孤單獨處,我們就會全神貫注於綿延不 絕的等待時分,鐘擺單調不變的滴答聲響,讓我們把小時分割成分鐘,甚至感覺加倍漫長。若這段時 間我們是和朋友共度,就不會這麼仔細計算一分一秒了。”
經過漫長的等待,信終於來了,斯特瑪麗婭同意三天後與他共進晚餐。從那一刻起,他所思所想 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三天後的約會。雖然只不過是要與心儀的女子吃頓飯而已,但他真正的願望是擁有 她,深信當晚她會委身於他。他在想像中,一分鐘接著一分鐘地體驗著將如何撫愛她。約會之前的這 段時間是十分難熬的:
“等待與斯特瑪麗婭約會的這幾天,對我來說一點也不快樂。事實上,我能做的就是熬過這幾天。 一般來說,與計畫目標之間的時間間隔越短,時間看起來就會越漫長,因為我們用了更小的量度標 準,或僅僅是因為我們想到要去度量它。如我們所知,教皇統治制度的時間要用世紀來計算,不錯, 或許可能根本沒有計算時間的念頭,因為該制度的宗旨就是代代相傳、永不止息。我要度過的不過只有三天,卻以秒為單位來計算時間,全心全意想像著首先要採取的撫愛動作……”
在這裡,居友的內在光學法則明明白白地發揮了作用:欲望使想像力變得鋒利,將事件如此近距 離地置於我們的面前,就像透過望遠鏡看見的景象,以至於真正的距離在感覺上被不成比例地拉長, 時間好像遲滯了。直到等待結束的那一刻,事件才會恢復正常的速度。只可惜,書中的敘事者未能得 償所願。約會當晚,他派出自己的馬車去接她,馬車卻空著回來。馬車夫帶回一張斯特瑪麗婭寫給 他的卡片,上頭寫著她沒料到自己不能前來,甚至還補上一句表示歉意的話:「今日之約,至為期 盼。」
德國小說家湯瑪斯.曼(Thomas Mann, 1875─1955)的《魔山》(The Magic Mountain)也是一部 關於時間和記憶的重要作品。《魔山》的德文原著於一九二四年出版,書中略微提及居友於一八八五
年闡述的時間法則。書中寫道,卡斯托普(Hans Castorp)去達沃斯的一處療養院看望在當地接受治療的表兄,並在那裡待了幾天。之前就有人警告他,對於塵囂之中健康的人而言,在那裡待超過一個星期和不到一個星期,對時間的長度感會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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