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連載
告別貝克牧場
﹉1 ﹉
一隻羽翼黑白的飛鳥,掠過瑪那不斷搖晃著的視野,一下子消失在鐵方窗所框出的一片小小藍天之外。方框裡,雲絮隨著高速移動而不斷向後飛逝。此時瑪那正站在一個隆隆作響的金屬小房子裡,被車子拉在灰硬的路上奔馳。瑪那歪著脖子,靠在小房子裡唯一的窗戶邊上向外望,想知道飛鳥是往哪個方向去,就見另一輛巨大的車子,載著躺倒的筒狀房子朝這邊駛來。筒狀的房子又大又長,圓弧的外牆上奇怪地印有藍天、草地和家的畫面。才想看清,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顛簸,使得分了神的瑪那後腿踉蹌,又硬又不踏實的金屬地板便發出刺耳的吭咣聲,震耳欲聾。在僅有一扇小窗引入微光的幽暗房子裡,瑪那試著矮下身子重新調整四肢重心,卻因為強烈的暈眩和不適而遲遲無法站穩。
在黑暗中,瑪那想起一段兒時回憶。
那是小瑪那的第一個冬天——夜夢會凝在草尖變得甜脆的季節。她還記得第一次將冰冷的西風吸進肺裡的驚喜,讓她興奮得直打哆嗦。那天,她和太陽一起睡晚了。在昏暗而濕冷的早晨,小瑪那迷迷糊糊地在晨夢中嚼著結霜的草根,卻被一陣帶著暖意的清香給喚醒。她睜開眼睛,覺得肚子餓極了。昨日吃進的東西,早已在半夜反芻得乾淨,她很想要喝點媽媽溫熱的奶。瑪那站起身來環顧四周,卻沒有發現媽媽的影子。她抬起頭來,仔細嗅聞冷風中的那股清香,然後豎耳傾聽——
「嘟隆嘟隆……」
在風撫過的遠方山谷中,傳來富有節奏的低沉悶響。
「啊,是香乾草來了!」
小瑪那倏地反應過來,她記得這個聲音,是貝克先生開著四輪車到家裡來了。而喚醒她的那個特別的香味,一定就是香乾草吧!
「對了!媽媽昨天才說呢,要我該學學怎麼自己爭食物了!」
小瑪那一下子興奮起來。原來媽媽刻意沒有喚醒她,就是為了教導她爭食物的要訣呀!她靈巧而細長的四肢立刻從坐臥的身下彈出,精神抖擻地奔跑起來。一路風風火火從松林山坡越過泥灘地,還刻意蹬腿濺起冰涼的泥花。她邊跑邊玩,一路哞叫著往黃花山坡那頭奔去。小瑪那斷奶斷得晚。雖然她很早就開始吃草,但依舊經常巴著媽媽的奶不放。只是最近奶水似乎有點變了味,她才漸漸少喝了。不過當爺爺昨天向家人們宣布冬天來臨,媽媽要她學習自己爭食物時,她還是急得哇哇鬧騰,真以為媽媽這樣狠心不要她了。直到晨霜朝露也藏不住睡夢中那股清香韻味,瑪那這才反應過來:冬天來臨,就意味著香乾草的季節來臨!
香乾草和每天見到的長生草可不一樣,只有冬天才能吃個夠。小瑪那除了每天跟姊妹們到處遛蹄子,最喜歡纏著聽爺爺說貝克牧場一年四季的故事。而在冬季的故事裡,有關爭搶香乾草的橋段正是她最喜歡的情節之一!小瑪那吵著讓爺爺說了一整個秋季,覺得從叔叔阿姨們眼皮子底下拉扯出幾把甜酥酥的香乾草爭食,肯定比拔嚼每天腳下踩著的長生草好玩多了!
「哞呦~」
小瑪那深吸一口颯冷的空氣,把溫暖的肺脹得沁涼,感覺自己的胸口像裝滿了雨後奔流的溪水,暢快地唱起歌來:
「哞呦~哞夸嘿~呦夸~裡呦美嘻梅多瑪~」
她快樂的歌聲喚醒了風,風合唱著將層層雲朵吹開,吹醒了太陽在山坡上灑下又長又亮的影子。草坡一層綠一層光,交織出一條通往香乾草、同伴和家的路。在魔幻的晨光沐浴中,她踏著輕快的小蹄子來到黃花山坡。忙著低頭吃草的長輩們紛紛抬起頭來看她,彷彿在說 :
「還不快過來,你個小懶惰蟲。」
小瑪那扭扭她的小屁股,擠進叔叔阿姨的大屁股與大屁股中間,在夾縫中用力扯出一撮香乾草。小瑪那一嚼就好喜歡,和清脆帶著泥香的長生草完全不同,曬勻了陽光暖意的香乾草又鬆又軟,不輸給媽媽溫熱的奶水。她大聲歡呼著鑽入牛群圈圍住的乾草堆,將小小的牛頭埋進去大吃特吃,誰知道她太過興奮,竟自己給結塊的草團噎著了,卡在喉嚨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兩眼圓瞪都要掉在地上。小瑪那一邊搖晃著腦袋、一邊踢踏著前蹄,慢慢地退出了香乾草的圈圈。她伸長了脖子忽前忽後地擺弄,又一甩一甩地想清理喉嚨的滑稽模樣,惹得大夥笑聲連連。小瑪那聽見笑聲嘔氣地扭頭一看,正要發脾氣鬧騰呢,卻見媽媽站在不遠處的乾草堆裡笑盈盈地看著她。
「瑪那,我親愛的阿夸。」
媽媽輕聲呼喚她,聲音彷彿很近又很遠,她說……
「瑪那。」
一聲呼喚將瑪那從回憶中拉出。
「嘿,瑪那,你還好嗎?」
阿吉小心翼翼地踏著蹄子,在搖晃個不停的房間中,步履蹣跚地走到瑪那的身邊悄聲問道。瑪那剛才那一下可踉蹌得不輕,整個房內都聽得驚心。瑪那抬起頭來望向阿吉,卻見阿吉臉色慘白慘白的,一點也不像是還有餘裕關心別的事情的模樣。
「還好,就是像小時候噎氣那樣,」瑪那故意語調輕鬆地說「你知道,腦袋暈乎乎的。」
「呵呵……」阿吉眨眨眼睛,想起童年時光,她也擠出一點笑容來。
「你呢?你怎麼樣……還有奈奈呢?」想到奈奈,瑪那回頭望向漆黑的房內。
「奈奈不舒服,窩在那休息。」阿吉說。
房子裡一片安靜,除了外面車聲轟轟不斷,就只剩下濁濃的呼吸聲。在瑪那、阿吉和奈奈一起被趕進來時,就是這個狀況了。藉著窗外的微光,瑪那可以看見十來個小姐姐縮在各自的角落,臉上沒什麼表情,四周則瀰漫著些許不安的氣息。瑪那心裡浮現一種奇怪的感覺,她隱約覺得這些牛跟她們……跟貝克牧場的家人們似乎都不太一樣。
「嘿,你們還好嗎?」阿吉順著瑪那的視線,小心地往房裡挪了幾步,向陌生的姐姐們輕輕抬頭問候。「 我是阿吉。」
「轟……轟轟」
除了車聲和風聲,瑪那和阿吉沒有聽到別的聲音。幽暗的房間裡,也看不清姐姐們細微的動作和表情。
「你們叫什麼名字?是從哪裡來的呢?」阿吉又開口詢問,這次她拉直了耳朵仔細聽,卻依然沒有聽見任何回應。阿吉沒有放棄,她開始自顧自地說起話來。
「我先介紹一下自己吧,我是阿吉、她是瑪那,我們和角落那個小姑娘——奈奈,是一起長大的家人。」
「我們是從貝克牧場來的,那是一個臨近快速車道的大草坡。有黃花叢、松木林和小溪的貝克牧場。」
聽到這裡,那些牛姐姐們紛紛抬起頭來看向阿吉,大耳朵輕輕地上下擺動,氣味也變得混雜起來。
「我們有七十三個家人生活在一起。」阿吉接著說「和一些綿羊們共享那片草坡。」
「等…等等。」一隻牛姐姐遲疑地開口,「是那個貝克牧場嗎?連羊都會開心得跳起舞來的那個貝克牧場?」她胸口前傾,脖子往阿吉的方向延伸,像是沒有聽清阿吉說話。小窗的光線,照亮了牛姐姐缺角的頭頂。
「喔。」阿吉眼神飄向此時將耳朵拉成一條橫線的瑪那,她猶豫地答道「我不曉得……我想應該是吧。就像你說的,羊群有時候是會在日落的時候跳舞。」
「……是……居然是真的……」牛姐姐自顧自地嘟嚷著,沒有答腔回應阿吉,眼神裡閃爍著哀傷。
「嘿,你怎麼啦?你叫什麼名字?」阿吉將鼻子湊過去問候。
「……我……」牛姐姐卻將臉撇到一邊,低聲說道「沒有……我沒有名字。」垂墜的耳朵,表明她不想再多聊了。
後來不管阿吉再怎麼努力活絡氣氛、好聲安慰,那位牛姐姐都不再說話,只管在同伴頸窩邊磨蹭安慰。其他牛則始終保持著沉默。房子裡,開始瀰漫起一股黴菌般微苦的氣味,讓瑪那的情緒也變得更加低迷。阿吉便垂下耳朵不再說話,沮喪地和奈奈臥在一起取暖去了。
瑪那本來也想問那些牛姐姐問題的,但她和阿吉不同,比起去認識新朋友,瑪那更想知道這輛車究竟是開往哪裡。轟嗡不停的震盪顛簸與金屬地板帶來的堅澀磨刮感,從四肢一路延伸到頭頂。此刻,她比剛來到這裡時更加不安了。如果能選擇的話,瑪那是絕對不會走進這個被車子拉著跑的金屬小房子裡的。即使有那麼一點可能,這輛車是前往和媽媽與其他家人一起會合的地方,她也不願意離開她安身立命的貝克牧場。或者是出於直覺,她就是認為不該坐上這班車的。這種不祥的預感弄得她再次反胃起來,好像長生草化為一隻鼠類在肚子裡亂竄。她突然間想起今年春天那場奇怪的傳染病——羊群們離奇地一隻接著一隻死去——那就是她開始感覺不安、生活即將迎來遽變的預感,以及,一切的起點。
﹉2 ﹉
一切都從貝克牧場死了今年第一頭羊開始。
貝克牧場位於溫暖的南方,兩百多公頃的土地上丘陵谷地綿延,小溪由東邊高山上的雪融化而來,流經中間的谷地並灌溉了這片美麗的草原。
(節錄)※※※※※
自由與羈絆
瑪那慢慢走到碧西斯身邊,小心地想舔舔碧西斯的肩膀,但還沒碰著呢,碧西斯卻像是碰了毒電線一般,一下子甩開了瑪那。
「別碰我!我再也受不了這種看似平靜的生活了!」碧西斯的聲音渾厚響亮,比阿吉的媽媽吉娜再低沉一點。她腦袋低垂,身體正發著顫。
「被追去那麼奇怪的房間、做那麼奇怪的事情,你們為什麼都不生氣!為什麼只有我覺得這麼不舒服呢!尤其是你!身為一隻有角的牛,為什麼不帶領大夥!你不知道對吧?你不知道要怎麼出去,你跟大夥一樣什麼都不知道!」
她胡亂撒了一通氣,氣喘吁吁地瞪著瑪那頭上的角繼續說:「要是我碧西斯有你這樣好的角,一定有辦法可以離開的!」
善意就這樣被一隻牛甩開,這種事情瑪那可是第一次遇見。在貝克牧場裡,她是倍受疼愛的小牛,在新的牧場裡,大夥也因為她的角敬她三分,凡事都先注意她的舉動。瑪那雖然喜歡被友善對待,但同時也因為自己的特殊感到困擾。在瑪那心裡,她不過是一隻普普通通的牛罷了。此刻碧西斯將大夥對瑪那這種隱微的區別對待,清清楚楚地說了出來,瑪那以為自己會覺得很不舒服、會馬上掉頭離開,但是瑪那卻莫名地被碧西斯的直率所吸引了。而且碧西斯不僅提到了怪房間,還提到了其他更加讓瑪那感興趣的事情。
瑪那留在原地,等待這股尖銳的酸臊味漸散後才再次開口:「碧西斯⋯⋯能告訴我嗎?離開是什麼意思,你為什麼想要這麼做?」
(節錄)※※※※※
我們是奶牛
瑪那想起來了,想起牛角漸漸成長所帶來的搔癢,搔刮著她內心的恐懼。想起她曾想反抗時間帶來的變化,想反抗牛角一天比一天還要長,想反抗自己必須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可每當角又長長一點,都在告訴她反抗是沒有用的,她正走向一足歲而必須脫離媽媽,去擔負起一隻大牛該有的責任。牧場上哪有誰的角會像她這樣張揚,昭告天下一般,讓大夥知道這角的擁有者已是一隻了不起的大牛。
瑪那別無選擇地被冠上這樣的期待。這奪目的牛角使她變得特別,但卻不是因為她的付出或功勞。她一直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家人的呵護、關愛與重視,卻又總害怕自己不值得。她的角讓她收穫了無數尊寵,但她更寧願自己可以只是一隻平凡無奇的牛。
她曾哭鬧著,告訴媽媽她不要這樣好的角。
「傻孩子。當牛思念著梅多瑪,梅多瑪也思念著牛,才能生下長著角的牛呀。角不僅是約定,也是思念。你明白了嗎?」
過去瑪那不能明白,她只覺得這麼一對漂亮的角或許不該屬於自己。她就像降落到大地上的奧洛絲一樣,忘記了故鄉,忘記了自己是一隻有角的牛。直到如今,瑪那也即將成為一個媽媽,她才明白媽媽話中的意思。原來那天早晨,媽媽並不是要她成為獨立自主的大牛,而是瑪那生來便是一隻大牛,因為她和媽媽都是梅多瑪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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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那終於明白,原來自己從未真正長大。她頂著一對成熟而美麗的角,內心卻永遠住在貝克牧場的童年時光中。她害怕長大,她以為自己不值得,她的疑懼阻擋了她去看見自己,看見自己已經是一隻懂得思念的大牛。
「我明白了,媽媽。」她思念著媽媽,就如媽媽也思念著她。
「我準備好了。」
瑪那昂起頭,將角高高地舉向天空。她相信她可以做到。她充滿信心。
她大聲宣布:「我是瑪那,我是一隻牛。」不是艾芙,也不是奶牛。
她值得「是一隻真正的大牛。」
望著逐步稀薄的雲層與漸漸展露的太陽,瑪那在心裡宣誓:
「我的故鄉,是斐勒麥梅多瑪。」
奶水滴落,腹中的生命也再次鼓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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