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讀
雲門經典舞作之一
《雲門50林懷民・薪傳》
文/林懷民
二〇二三,雲門50週年,舞團要我重排一齣作品。《薪傳》吧,我想。這齣舞讓雲門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方向。以舞蹈專業而言,《薪傳》也是雲門的起手式:違逆西方舞蹈往上挺拔的動作美學,從蹲馬步出發,逐漸發展出享譽國際的雲門動作語彙。更重要的,沒有《薪傳》的拚搏精神,雲門活不到五十歲。
《薪傳》的火炬傳到第八代舞者手裡。
舞作首演時,他們還未誕生。幾乎每個人都在十歲左右開始習舞,從舞蹈班到北藝大,經過層層競爭淘汰,最後考進雲門。宣布這件事時,舞者的反應有一種專業的冷靜,無人皺眉,無人微笑。
質疑的聲音馬上跳出來:他們那麼年輕,瞭解那些苦難嗎?他們跳得完這耗盡心力的舞嗎?
他們真的年輕,高大,漂亮,比二十年前《薪傳》的舞者平均高七公分,服裝八成都得重做。比起創團舞者,他們的專業明確,衣食無慮,沒有陰影。
除了吃漢堡長大,他們接受東西方多種流派的技術訓練,有如熟諳不同語言,身體充滿細密多元的符碼,動作學得快,跳得好,沒有雜質,進退之間充滿自信。
雲門50,我想用《薪傳》呈現用半世紀時光培植出來的台灣舞者。說歸到底,舞蹈就是舞者──舞者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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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門・魔幻時刻
STORY 1《狂草》雲門舞紙 (口述/洪韡茗)
《狂草》,「行草三部曲」之一,佈景是七幅筆直的紙 張。林老師希望在紙面上讓墨水恣意狂放的、迂迴緩慢的流淌 七十分鐘。這個要求需要抗拒物理現象!
尋找合適的紙是第一步。
請教過很多人,試過很多方法,後來找到埔里的中日特種製 紙廠。這個紙廠技術高超,可以做出很薄、很細,質地非常好的 紙,能夠做為故宮文物的修復用紙。但是,這樣高檔的紙卻不能 直接使用在演出中。還好,紙廠有實驗室,願意根據我們的需求 和問題,研發新紙張。
在研發過程中加稻草、也加過金紙,目的只為了讓墨水處處 受到阻礙而迂迴前進,按照我們在紙上設計的「水道」行走。《狂草》每場演出用掉七張十公尺長一米 二寬的紙,相對於紙廠一噸一噸生產的紙張,我們的需求量其實算很少,但紙廠仍然願意每次停下一 條生產線特別來製作,真的很感謝他們!林老師也一直很謝謝他們。
因為《狂草》,認識了手工抄紙、機器造紙,以及整個紙張生產的流程。整個研發前後也花了近十 個月的時間,我們戲稱這是「懷胎十月」之作;而為《狂草》研發的這張紙,後來也被稱為「雲門舞紙」。
紙好了,「墨水」是另一個挑戰。
墨水要怎麼流才不會三十秒就玩完了?紙廠提供的各種紙樣,用什麼比例的墨水,渲染的效果會 最好?「水道」的塗料要怎麼塗才能順利導引墨水流向對的方向?
好的墨汁,以質地細緻,膠黏性低,滲透快、不滯筆為上品。《狂草》卻反其道而行,委託工研院 化工所研發濃稠而正黑,顆粒粗不易滲透,能滯留在紙上的墨水。
為了實現《狂草》即興演出的「水墨森林」,我每天一有空就周旋在各種大小紙張、滴管、墨水 中,像個實驗室裡的科學家;一下子手拿吹風機吹乾、用熨斗燙平塗料,一下子用滴管滴墨水,還要騰空寫下實驗的過程,提供藝術家、紙廠、化工所做參考。每天早上十點,趕在舞者上課前,將前一 晚試驗、披掛在排練場的紙收起來。下午五、六點,舞者排練結束,再掛起新的紙張,用當天最好的 實驗方法再重現一次,直到滿意為止。
演出時,「墨怎麼流」又充滿了臨場的考驗。解決方法就是,將墨水吊在紙幅最上方,用滴管把墨 水慢慢「餵」到紙上。
為了有效控制墨與水的比例、流量、開關點,土法煉鋼拼湊了一套「自動給墨系統」── 在每一張 垂吊的紙上方,都有十二個附有開關控制閥的墨水滴孔,分別接到盛裝著墨或水的小水桶。操作的人 一面看著舞蹈的進行,透過控制閥的開闔,隨時調整水、墨的混合比例,讓墨水快慢濃淡渲染於舞紙 上,在舞台上與舞者共同演出。(採訪/鄒欣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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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Y 2《流浪者之歌》三噸半金黃稻穀 (口述/王孟超)
原以為《流浪者之歌》的舞台,不像《九歌》的佈景很大、難度也高,應該比較容易,殊不 知稻穀處理起來也很棘手。
稻穀含有粉屑,必須先清洗、烘乾;加上稻穀從不是黃澄澄的,必須染色來呈現詩意的金黃色 澤。這些稻穀演出時遭人踩踏,梳耙,拋丟,因此幾場演出後就得「淘米」,以免舞者因為這些雜質 影響呼吸或被扎傷。第一次在排練場試驗稻穀從空中灑落在飾演僧人的王榮裕身上時,氣流把稻穀吹 歪,打在他頭上,頭破血流,大家嚇壞了。為此我們改用品種較圓的米,並先在王榮裕頭上、手上塗 抹幾層樹脂來保護。
巡演各地時,稻穀的「事故」也層出不窮。
有次在高雄演出,舞台上有個燈泡破了,碎片掉到稻穀裡,我們出動所有工作人員,花了三天左 右,才將玻璃碎片從三噸半的稻穀中挑出來。在澳洲,舞台用的稻穀被海關認定為「農作物」,照規 定,必須先用迦瑪射線將稻穀閹割成「不會發芽的米」,才能「進口」。又有一年,我們為美國巡演新 做了一批稻穀,結果到當地一打開,全都發霉了。原來,稻穀烘乾後桶內仍有水氣,還不能馬上蓋起 來。只好當場洗米,把劇院的停車場當成曬穀場。稻穀曬乾了才能演出。
最慘的是莫斯科之旅。出發前三個月,契可夫藝術節通知,由於中國米出問題,俄羅斯全面禁止 稻米進口。最後,主辦單位在裏海附近找到米,雲門派出舞台技術指導林家駒,到莫斯科市郊指導幾 位年輕人染米。染染曬曬,七天搞定。幾場演出後,三噸半的稻穀由後台上卡車,直接開往焚燒場。大家都很傷心。
另一次是要將稻穀從法國直接運送至美國,兩地演出間隔一兩個月,時間很充裕。誰知到了演出 前,稻穀竟然還沒運到,原來是碰到法國大罷工。當時已經有心理準備,要跳一場沒有稻穀的《流浪者之歌》,所幸稻穀在演出當天空運抵達,立刻裝台上演。(採訪/許雁婷)
STORY 3《行草》系列:顏色的學問 (口述/張贊桃)
《行草》是張贊桃印象中挑戰度最高的作品之一,難度在於白色的地板。因為以 往表演的地板都是黑的,比較好處理,白地板很容易反光,讓空間變得很空、很大,削弱了 舞者的存在感。所以設計時是完全不同的思維方式。
他以書法的白紙,黑字,紅印泥決定燈光黑白紅三個主要顏色,以及宣紙的質感,創 造出《行草》中紙張般的幾何圖形的變化。在《松煙》,他發現米黃色的舞蹈地板和同色系的 背照天幕,構成有如天地般的空間,更似水墨的暈染,有別於《行草》清楚的塊狀和銳利的 邊緣。當時,他常天未亮便前往八里淡水河邊看日出光景,觀察天空的光和雲、太陽剛從山頭出現的模樣、河面上金黃日光的水波紋光;下班時駐足海邊,觀察日落的顏色變換。從黎 明、黃昏、夜光,一天的自然色彩中汲取養分,映照約翰・凱吉的音樂,在節奏韻律、色調 轉換之間尋得平衡,創造出溫潤如瓷的氛圍。
林懷民強調《松煙》要尋找中國的色彩。劇場燈光使用的色紙,都是西方藝術文化中提 煉發展出來的顏色。為表現青藍、秋香、蔥綠這些中國顏 色的質感,他特別找廠商製作耐得了三百五十度高溫、可 以維持四、五小時不變色的玻璃色紙,創造出屬於中國顏色的燈光效果。 在顏色的學問中,他持續探究:「《松煙》的黑和《行草》的黑有不同。《行草》中在舞者身上的黑,暗示流暢的 水墨線條。《松煙》中舞者身上的黑,宛若是書法中的頓 與挫,要有壓得住台子的穩重。」張贊桃設計燈光,總不 斷在自問自答中自我對話,透過找尋資料和持續嘗試,找 到可能揭開謎底的方法,最後回到燈光上細膩地實驗。該也是這樣的精神,讓國外媒體讚美他的燈光「有罕見的美 麗」,稱他是「燈光界的繪畫大師」。(整理/許雁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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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懷民〈說舞,說人生〉
和舞者一起冒險犯難
怎麼編舞?大家一起冒險犯難。
我早已放棄在家裡胡思亂想,到排練場卻無法實現夢中想像,徒然浪費時間的做法。一定要有舞者在 我面前動,舞思才被迫啟動。有時沉吟半天只得三五動作,有時舞者的身體追不上我的嘴巴。基本上,編 舞是回答問題:動左腳還是右腳,蹲還是立,走還是跑?不能想,就做做看,講的人流利,動的人流暢, 忽忽有了舞句。如何「創作」出來?「當時已惘然」。
很多時候,我給舞者一些方向,大家即興,慢慢從這即興的材料理出一些規矩,讓大家的動作有統一 的特色。雲門的身體,永遠在談重心,腳踩得很實,動作由內而外,從丹田、小腹開始動,這是雲門的一 個動作的方式。做即興,要守住規矩,再出入規矩。我把舞者提供的材料刪修增減、濃縮延伸,然後我再 發展,再請舞者延伸,像接龍。
整個創作朝一個大方向前進,細節可以有許多變貌。動作之外,音樂、服裝、燈光、空間這些因素參 加進來,互相合作,或互相打架,最後加起來,一起跟觀眾對話。舞者對整個舞,特別對自己的部分,當 然有他的想像。因為自己在演出,他們很少有機會看到完成的舞作。難得有機會(懷孕,生病,換別人跳 的時段)看到了,常常嚇了一跳:怎麼是這個樣子?然後,用更宏觀的角度,周密重整自己的表達。
我不坐在家裡想,只是反應眼前看到的舞者,聽到的音樂,只要有時間,我總想把它處理得更好。所以,一齣演了十幾年的作品,我還在改。舞是活的,有它的生 命,觀眾看到的只是那一天的版本。
我在意的是那個身體
我們請熊衛老師來教太極導引,徐紀老師來教內家拳。 導引是養身的運動,是悠長的呼吸,帶給觀眾的是線條,像小提琴。拳術專注,蓄意,為的是出手那一擊,很像打擊樂,那個發勁的力道是很驚人的。
導引講的是氣。拳術講究的是骨骼,脊椎的運作。所有傳統的訓練講的一定是丹田吐納,運息一定是重要的,重心都是低的。雲門舞者必須有非常強悍的腹部,從會陰開始到丹田命門。傳統訓練就是扎根, 一定要扎根,你的身體跟地板接電,從地板升起的所有電流必須是迴旋型,叫做纏絲。
我在意的是那個受過這些訓練的身體,而不是飛手飛腳的套路。老師教的也就是基本功。如果你問我 雲門的導引、拳術做得好不好?真是花拳繡腿,我們不能上街打架。我們只要了解身體怎麼站,怎麼走, 身體跟空間、地板、呼吸的關係是什麼,非常基本。
即使這些,有時還要不斷提醒自己。因為舞者從小的訓練,不管芭蕾還是現代舞,都是西方的東西, 而身體學會的很難忘掉,改變。
有時,我想找只受過傳統肢體訓練的年輕人來合作。一來雲門的工作使我分身乏術,而這些武者沒 音樂感,可能固定在一定的動法,一定的招式,也無法自在即興。大概會是更大的挑戰。也許我從雲門退 休,再試試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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